年太卿过世,论及辈分族规,苏昕络须素服三月,所以今日他仍是着了件月白夏衫,下身以图练功方便着的是条浅蓝衫裤,柳瑛把那裤梢往上推了推,露出段莹白的小腿,将那五彩丝线缠到脚踝上,她边打结边解释道:“幼时曾听母亲说过,海国波吉人每逢端午节便会在手腕脚踝上缠以五彩丝线,至节后第一场雨时剪下丢入沟渠中,让其被雨水冲走,最终化作蛟龙驾云腾空,一年的霉运便也会随之消失。苏府今年的事儿总归有些不顺,之后大半年想来也不会安生,不管灵验与否,就算是个想头吧,希望它能给公子带来点好运气。”

苏昕络闭眼轻叹了口气,答道:“甫一听到消息便昏了过去,第二日又犯了次老毛病,我跟妻主大人反复劝导许久,应是释了心怀……只是今儿不能亲自来跟阿公拜别,面上不说心里总归是不好受。”

“青竹,你这可是冤枉我了,对于一个身无分文的人来说,即便是想贿赂那也是有心无力。”柳瑛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这般随口而出的玩笑话,在苏昕络听来却极为刺耳。虽说一直与自己同吃同住,衣裳佩饰上也不曾苛刻,却从未让她接触过银两,可再怎样不济,也终究是个女儿家,怕是早已对此心存怨忿……

苏昕络闻言哼了声,并未伸手接那丝帕,起身取下悬挂在墙壁上的软鞭,斜眼凶巴巴的瞪着青竹,青竹吓的往后缩了缩,连忙摆手辩解道:“这可不关我的事儿,都是妻主大人自个的主意,是她对公子心怀不轨趁人之危,跟是我半点关系都没……”

对于苏昕络,她怜惜心疼有之,可绝没有到达爱的高度,相信他那边亦是这般,本不该如此着急便同房,只是柳瑛可悲的发现,事情进展到此地步,理智已经战胜不了□。果真是货真价实的女尊社会,她想不承认都难。

柳瑛从铜镜里瞅了瞅他,见脸色如常嘴角含笑,便放心心来,安慰道:“昨日之日不可留,如同公子先前说的,人总要向前看才有奔头,否则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僵持长达三月之久,路皇夫挂心女儿心力憔悴,又逢宫里疟疾流行,就此一病不起归天而去。弥留之际,将尚未成年的四皇子安玥托付于年太卿。太皇夫应行国丧之礼,雁城那厢自是隐瞒不住,安乐公主噩耗得知当即带兵出城迎战,心浮气躁外加技艺不精,被敌方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射死当下。

鼓想来不会小,三岁娃儿能举得起鼓槌?她暗自腹诽,嘴里应道:“小事一桩,公子尽管放心便是。”

苏昕络定定看了她几眼,便又坐回到位子上,柳瑛连忙狗腿的替他倒了杯热茶,又笑道:“沈家与苏家乃姻亲,摆在明面上的关系,旁人一看就明了,皇帝虽然忌惮苏家,可也不至于因此就如此大动干戈,江浙总督位置何其重要,中书侍郎我虽不知是干嘛的,可看大舅爷那个欢喜劲想来也不差。再者,就算皇帝有意打压苏家生意,只扯出沈家一条线也是杯水车薪,若是所有明暗关系都给她掌握了,苏家也就不可能屹立几百年而不倒了,是吧?”

苏昕络心事重重的盯着花架,柳瑛不想自讨没趣,自斟自饮了几杯果酒,便将头转向窝在谢芳尘怀里的莲月,询问道:“在下乡野村妇,倒从未听过‘容容’姑娘大名,还请莲月公子帮忙解下惑。”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扭头便走,走了一会才发现竟是往来路而去,秀汀街的拥挤嘈杂先前已是领教过,哪里还敢再走一遍,于是只得掉转方向朝另外一边走去,经过霍英的摊子时,往左首一瞥,见苏昕络仍旧站在原处,双手在衣袍下紧握成拳,贝齿咬住下唇,一脸受伤的表情,眼神无辜的如同被家人抛弃路边的孩子……

眼看他火气又要上来,柳瑛连忙安抚道:“哪有这般严重……再说了,守不守夫道要我说了才算,旁人的看法都无须理会。”又转头对那小厮吩咐道:“去容锦坊取身男子绸裳来,要最便宜的那种。唔,按照公子的尺寸就行,那边的裁缝应该有记录。”

柳瑛拍拍她的肩膀,劝慰道:“财神也是神,即便不为发财,祭拜一下,总是好的。人间莫不是官官相护,想来天上神仙也不能免俗。大俗即是大雅,这不正是贤妹所一直追求的境界么?”

周围宫侍护卫皆惊讶的张大嘴巴,倒是那安平女皇波澜不惊的听完,走到柳瑛面前,蹲下身,拿手托起她下巴,目光如机关枪般将她扫射一番,突的晒然一笑,扭头看向苏昕络,叹息道:“原来你喜欢的竟是这种女子,难怪……”

再次被他的沙猪态度激怒,柳瑛跳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凭什么不准?那分明是我的东西。”

柳瑛将锅子里的荸荠全塞进肚子后,谢芳尘才停下筷子,又端起茶碗抿完一杯茶,这才继续道:“自圣上登基以来,边关一直战乱不断,数次御驾亲征,须知水火无情刀剑无眼,历尽艰辛而九死一生,这几年来圣体愈加违和,太女临危担起监国重担,为着南沂社稷着想,于三年前派出三百乌衣卫分别潜入西夷,陈,青云三国刺探敌情。抛开种种皇家机密不说,也得了些意外的消息。”她顿了顿,又高深莫测的笑道:“陈国宋家,青云丰记,西夷卢庄,乃三国间可与南沂苏家相比拟的皇商,乌衣卫详细查探后,发现这三户人家皆是三十几年前白手起家一夜暴富,且三家家主年幼时均曾流落至我南沂京城。太女又从年太卿处得知苏家老太君早年曾收过三个义女,成年后派往外地掌管分号生意……虽改名换姓去国他乡,当年知晓此事之人亦不在少数,经确认属实无疑。”

“吆,怕你家苏昕络再次找上门?小瑛瑛对我倒是关心的紧。”谢芳尘轻笑着斜眼瞧她,柳瑛翻个白眼,扭头冷哼道:“嘁,你是谢家嫡女,不管外人找上门多少次,谢丞相总归不会真的拿你怎样就是。而我这个窝囊妻主,可就处境堪忧了。”

描红绣花?那是夫道人家才做的事情,再者她也完全不会……

“二舅舅过奖了,不敢当。”柳瑛虚伪的拱了拱手,轻笑道:“柳瑛不才,有幸得昕络青眼,坐上了苏家的家主之位,但我生性惫懒不愿理事只求个安乐温饱,不过是人都有自己的底线。蓝烟,便是我的底线。”说着便手指猛的指向蓝烟,严肃道:“他是宫里年太卿派过来,亦是昕络的陪嫁,我柳瑛的房里人,断不能转手他人。”

蓝烟靠坐在一颗红梅树下,身上衣衫破烂不堪,胸口处脖子上几块青紫红印,两眼无神的看着远处,目光处根本没有焦点,柳瑛陡然一惊,双腿有些发软,一下下艰难的挪过去,心里暗自祈祷着,只愿事情并没有那般糟糕。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苏琏云满脸欣喜的点头,眼神瞄到自家儿子正唯唯诺诺的缩在厅口,便收敛了笑容,严肃道:“还不快过来给表嫂见礼!”

“苏公子句句忠言,千月铭记在心。”千月拱了拱手,收起脸上的笑容,认真道:“千月虽不才,千月阁好歹是京城第一青楼,这些年钻营下来亦有不少积蓄,倘若得遇良人,倒贴又有何妨?”

面前横出一只玉手,骨节细长,关节处微微泛着青白,拿过她面前的酒杯,语调温吞和缓,却有着让人不容拒绝的深意:“柳小姐请千月来陪酒,如今却以茶代酒,莫非是千月年老色衰陋颜敝姿污了您的眼,失了畅快豪饮的兴致?”

千月阁的装潢风格偏清淡雅致,雕梁玉柱间挂满名人诗画,枣红窗棂上米白窗纱,中央置了一个微型方池,小桥假山流水修葺其中,后方是个高耸的竹台,一个身穿蓝色衣裙的男子端坐其上轻抚瑶琴,舒缓愉悦的琴声在开阔的大厅里流淌着。

谢芳尘往柳瑛面前一凑,拿手往两人头顶比划了一下,哼笑道:“你我高度相差无几,如此说来,本小姐亦是那五短身姿的残障人士?”

蓝烟忙垂下头,唇边含笑,连称不敢。

说着便抬脚往厅里走,蓝烟伸手拦下她,在她全身上下扫视了一番,笑道:“妻主大人就打算这么着过去见客?”

“东厢暖阁。”青竹丢下这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态度之傲慢言辞之无礼,全然没把她这个妻主放在眼里,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柳瑛回握了下他的手,点头道:“既无法脱身,那便站到最为有利的行列里罢……”

“咳,”一声轻咳将两人话语打断,谢芳尘站在船头折扇轻摇,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拿眼神暧昧的在两人交握的那只手上乱扫,柳瑛微微用力从苏昕络手心挣脱出来,冲谢芳尘拱手问好道:“贤妹,还真是巧……”

苏昕络走前一步,斜睨着谢芳尘,冷笑道:“谢三小姐好雅兴!”

听得表兄声音,沈子祺连忙将手上琵琶放置到方桌上,整理下衣裙站起身,从谢芳尘一侧走上前来,冲苏昕络福了福身,道:“子祺见过表兄。”又直起身转向柳瑛,准备再度弯腰行礼,柳瑛连忙虚虚一扶,摆手拒绝道:“不必如此多礼,你现下身子不便,当仔细着才是。”

沈子祺顿时脸色涨红,揪着衣角小碎步的往谢芳尘身后挪,苏昕络瞪他一眼,没好气的问道:“你同谢三小姐一道出来,舅舅舅母可否知晓?”

婚约已定,按照习俗新人成亲前万不可见面,今日出来游湖采莲乃是谢芳尘一早悄然将他从后门带出,却不想被表兄撞见……他顿时吓的脸色惨白如纸,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能辩解的话来:“我、我……我……”

谢芳尘“哗”一下将扇子收拢起来,伸手将沈子祺揽在怀里,点着他鼻尖哄道:“瞧瞧,小脸都白了,真是让人心疼的紧。”抬眼瞟了瞟苏昕络,又调笑道:“自家表兄站在面前,又不是那深山里的老虎蹿出来,何至于吓成这般模样?”

这是拐弯抹角骂苏昕络是公老虎呢,眼看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本就憋着一口气,若真要发作起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连忙在他手背上安抚的拍了拍,歪头瞅着谢芳尘,抿嘴笑道:“贤妹行事果断决绝,实是让人佩服的紧。不知婚期定在哪日,愚姐也好提前攒些银两备份薄礼,去府上讨几杯酒来吃吃。”

谢芳尘一手揽住沈子祺,另一手将折扇轻展摇晃几下,眯眼呵呵轻笑道:“子祺出嫁,怎么少得了表兄表嫂的帮衬?日子定在七月末,小瑛瑛尽管放心便是,到时请贴自会奉上。”

“那便好。”柳瑛点头,舒展了下腰身,又懒洋洋的笑道:“听闻谢家对于辈分礼仪最是讲究,既然贤妹要迎娶子祺表弟,以后少不得要称呼在下一句‘表嫂’,只怕这‘小瑛瑛’一词颇为不妥当……”

“表嫂……”谢芳尘语结,随即皱起眉心摇头轻叹道:“当真是近墨者黑呀,这才过去多少日,你便变的同……一样死板迂腐,哎……”

横竖不敢直接讲出口,苏昕络冷哼一声索性坐回船舷上,两只光裸的玉足搅乱了一湖碧水,沈子祺安静的窝在谢芳尘怀里也并不准备插话,日出江花浓艳如火,湖面上两座瑰丽画舫齐头并进,谢柳两人隔船而立,间或闲聊几句,微风轻吹衣袂飘飘,清淡浅笑浮现面颊,此年此月此景,在往后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不免让人怀念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