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有点印象。”我只在07年读过一遍《隐痛》,有印象的地方并不多,“她认为父亲的不幸和辛苦,都是她造成的。”

“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随后问道,“你让他调查了么?”

“暗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你在暗示她,让她以为自己产生了评论性幻听。”

“不。”她微微摇头,“正相反,要迎合。我刚才说了,在网络中,话题稍稍一深入,他就插不上嘴。他急需一个机会在网络中证明自己,从而进一步维持自尊与幻想。我要给他这么一个机会。”

“还差一样——我还不知道,自己到许家拜访,是否起到了效果。”她缓缓拿起杯子,安静地喝了一口水,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十几分钟后,她带着早饭回到病房,非要看我吃下去再走。我不动声色地吃着早饭,她则给谢博文打了电话,谢博文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的邀请。打完电话,她翻了翻手机,突然咦了一声。我还以为她发现了手机铃声的改动,谁知道她说,诶?什么时候有个未接来电啊。接着,她把手机举到我面前,说,秋薇,你认识这个号码么?”

“张老师。”她端正地坐在藤椅上,双腿前身,左脚搭在右脚的脚踝上,显得十分放松,“你的犯罪心理板块做得不错。”

“您请继续。”我低头看了看她的脚。

下面开始解释。

我深吸了一口气,翻开死亡资料的第三页。纸上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陈曦,女,生于1980年5月,生前为省电视台综合频道记者,2009年5月18日夜,于家中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医学及解剖学检验表明,其临死前,血液循环系统中儿茶酚胺含量剧增,应为导致心肌梗塞的直接原因。

那一刻,叶秋薇在我心中,就是不折不扣的恶魔。即便低下头,用余光看见她的裙角,我也能瞬间感觉到刻骨铭心的恶心与恐惧。

极度的不安中,我把死亡资料翻到第四页,盯着第四个死者的名字出神。

王伟。

“王伟……”我不禁念叨起这个名字。

丁俊文收到的第三笔大额汇款,汇款人就叫王伟,他和这个死者,会是同一个人么?如果是,叶秋薇是如何找到他的?他和e厂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无尽的疑惑涌上心头,我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恶魔叶秋薇:“这个王伟是?”

“张老师。”她却不再回答,而是声如止水地说,“下次见面再谈。”说着,她起身走到窗边,按下窗口的一个按钮,“吴院长,张老师不舒服,进来接他吧。”

话音落了不到五秒,老吴便推开门,带着保安冲了进来,紧张地叫了我一声。

“老张?!”

我应了一句,随后站起身,表示自己没事。听着老吴的声音,我感觉突然回到了现实,方才盘踞于心的复杂情绪也顿时烟消云散。我回头看叶秋薇,她背对着我,拿着一个红黄相间的苹果轻轻摩挲。我茫然地走到门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叶老师,谢谢你,我明天再来拜访。”

她咬了一口苹果,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为了确定我安然无恙,老吴又找来两名医生,对我进行了一系列心理测试,许久之后,才不情不愿地放我离开。

那天的谈话结束后,我对陈曦产生了一种极为深厚的感情,好像她生前是我的一位至交好友。我很快就明白,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在叶秋薇的引导下对她有了十分深入的了解。有这种了解的人,除了叶秋薇和我,恐怕也不会有第三个了。

尽管知道了原因,我还是无法摆脱对陈曦的同情与怀念。我给市内的几个墓园打了电话,查到了陈曦入土的地方,又在路上买了一束花,开车向北郊驶去。

在一个路口等待红灯时,我翻开死亡资料。关于第四名死者王伟,资料里是这么说的:

王伟,男,出生于1971年10月13日。曾为市教育局工作人员,1999年因严重违纪遭到开除,撤销编制,同年与妻子离婚,此后一直独居。2009年6月25日上午,王伟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为机械性窒息。

资料里还特意提到了死亡现场:王伟的尸体是在浴缸里被发现的,死亡时间为2009年6月24日午夜左右。尸体被发现时,浴缸的水龙头还一直在往外出水。尸体全身赤裸,双脚脚踝、左侧手臂、颈部、口部,均被高强度胶带固定于浴缸底部,右手手腕则被细钢丝制造的上手结牢牢捆绑,钢丝另一端固定在高处的热水器上。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来自他人的发丝、皮肤碎屑、脚印或指纹,监控也显示,案发前的四十八小时内,王伟的住所没有其他人员出入。警方因此认定,其死亡系精心准备的自杀。

另外,浴缸旁的地面上,放着一只约200毫升的玻璃瓶,浴室地面和浴缸里的水中,都检测到了一定浓度的甲醛。

我反复阅读资料,想象着王伟自杀时的情景——他脱光了衣服,用细钢丝打好上手结,之后用胶带把自己牢牢固定在浴缸里,接着用右手打开水龙头,又向水中加入了高浓度的甲醛溶液——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暂且不管——做完这些,他把右手伸进上手结的圆环中,手腕坚定而缓慢地向下移动,细钢丝越收越紧,最终把他的手臂牢牢固定,就像绳索陷阱把猎物的身体越缠越紧。

做完这些,王伟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而且凭着直觉,我认为他并不曾后悔——用上手结捆绑右手的精心设计、用胶带封住口部以免发出喊叫、浑身赤裸的死亡方式,都说明他为自杀做足了准备,而充足的准备,则往往代表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是什么让他对自杀如此坚定?

想到这里,我看着挡风玻璃上的光影,突然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叶秋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一个中年男人义无反顾地赴死呢?他又是如何盯上王伟的呢?她通过王伟调查到了什么?这个王伟,会和e厂有关么?

伴随着一路不得要领的思索,我在上午十点赶到了北郊的墓园。得知我的来意后,一位身材高大的工作人员亲自把我带到了陈曦的墓前。我对着墓碑鞠了个躬,把花轻轻放下,想着陈曦死亡的真相,忍不住叹了口气。

“同事?朋友?还是读者?”带我前去的工作人员低声问道。

“读者。”我说,随后又改了口,“也算同事吧——至少是同行,我在采访过程中遇到过她,后来还读了她的书。”说完,我看了那人一眼,“你也知道她?”

他递给我一根烟,我表示不会。他嗯了一声,给自己点上一根,抽了一口,缓缓说道:“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

我这才注意到这位工作人员的长相:魁梧的身材,坚毅的双眼,还有满身挥之不去的沧桑与悲凉。我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犹豫着问道:“你……你是……”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轻抚着墓碑上沿,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她是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