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沉默。确实,现代社会中,人类已经是彻头彻尾的经济动物,但凡能和利益挂钩的角落里,总能找到形形色色的产业链,就像脓血中充满了形态各异的链球菌。

“从其他方面继续挑拨她对丁俊文的恨,面对一个偏执的人,这实在是太容易了。”她接着说,“我甚至认为,只要恨意足够,即便我不再敢于,她迟早也会对丁俊文下手的。不过为了抓紧时间,我还是进行了继续的干预,我要让她完全进入精神分裂的状态。”

“”她说,“丁俊文虽然不懂化学,但一定接触过瘾性的研究,更何况,那份报告可能还在他手上,即便不懂,他也可以查阅。据我所知,国内外还从未有过类似的研究。所以,丁俊文无意中成了专家,实实在在的专家。只要我稍加引导,他就绝对不会放过证明自己是专家的机会。”

我思量着点点头:“请接着往下说。”

“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咱们可以接着往下说了,你来问,我来答,彼此坦诚。”

“不,没这么简单。”她说,“我说过,契机跟我丈夫有关。”

超我与本我恰恰相反,是人类独有的,与生物本能不共戴天的部分。比方说,买票时主动排队,公车上给老人让座,或者,在一场大火中,一个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人,选择牺牲自己,冲入火场挽救毫不相识的人(真有这种人么?)。这些,都是超我人格的体现。简单来说,超我就是人们所颂扬的各种规范与品德。

但命运就如同心理一样,复杂而难以捉摸,往往还带有必然中的偶然。三十四岁那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接触到一个名叫叶秋薇的女人。她的出现,不仅回答了我当年的问题,还彻底颠覆了我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认识。

我想了想说:“确实有点神经质,她的这种心态,已经属于神经官能症的范畴了吧?”

“是的。”她说,“心理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主要表现就是为自己强加责任,认为凡事都是自己的错。这是一种常见的人格障碍,就陈曦而言,可能是母亲不负责任的离去诱发的。这本来是一种非常容易消除的心理障碍,但若放任不管,就有可能演化成精神病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从而对身心健康带来明显影响。”

听到“健康状况”四个字,我心头一震:“这就是陈曦的弱点?”

叶秋薇看着我,目光安静平缓,在这种目光的感染下,我渴望知晓真相的急躁情绪,也逐渐平缓下来。

“还不是,但这无疑很有价值。”她稍后说道,“陈曦如此压抑,还存在明显的人格障碍,却一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精神问题,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猜测说:“也许她天生就会自我调控?”

“几乎每个人都存在心理问题,但大多数都不会表现出来。”叶秋薇对我的答案不置可否,“因为心理有一套完善的自我保护机制——有时候更像是自我欺骗机制。当心理出现并不严重的问题时,这一机制就会想办法自行解决:有时是掩盖,有时是疏导,有时既像疏导又像掩盖。”她看了看我,“你同意这个说法么?”

我完全同意。虽然教科书里很少提到这些,但在我的大学时代,很多老师都有意无意地表达过相似的观点。心理会自我疏导和掩盖错误,但有时候,这两种手段很难区分清楚。

我说:“不能更同意了。”

她端起杯子,在嘴边转了一圈,又放回桌子,说道:“再说点你未必会同意的。我读心理学硕士的时候,因为一个观点跟导师产生过激烈争论。我认为,心理障碍未必全是坏事,有些人取得的成就,恰恰得益于其心理障碍。”

我茫然地看着她。老实说,我真的很难立刻接受这个观点。

“以陈曦来说。”她继续分析,“母亲的不负责任、父亲的忍气吞声以及辛苦工作,引发了她对父亲的极度同情,这种同情扩散开来,逐渐诱发了她对父亲畸形的责任感——也就是心理学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儿时经历造就的压抑性格,使她从未想过改变心态,相反,这种心态越来越严重。她失去了朋友,却不曾失去生活的动力,责任感就是她的动力。所以,她才会在98年,以全市前十名的成绩,考入b大(国内名校)的新传系(新闻传播系)。后来,对父亲和朋友的畸形责任感,衍生出对整个社会的强烈责任感。在她内心深处,或许整个社会的丑与恶,都是她的存在导致的,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不顾危险,进行同行们不愿接触的新闻调查,甚至触及一些新闻禁区。神经官能症,反倒成了她立足社会的心理因素。”

不得不说,叶秋薇分析心理的方式有些另类,但也确实独到。

我一时有些无言,想了半天说:“你的意思是,神经官能症对她来说,更像是心理优势,而非心理障碍?”

“不。”她说,“心理障碍就是心理障碍,一时有益,终究有害。陈曦一直在用畸形的责任感激励自己,这与她善于压抑感情的个性是分不开的。而情感压抑者,比普通人更善于忍受痛苦,甚至享受痛苦,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健康呢?过度的责任感,会产生出焦虑、烦躁、紧张、多疑、不自信等多种负面情绪,但这些情绪,在陈曦身上却从未有过明显的体现,为什么?是因为她的精神土壤中,从未生长过这样的情绪么?”

“不是。”我肯定地说,“神经官能症发展下去,一定会导致焦虑的出现,而之所以没有在陈曦身上表现出来,是因为被她本能地压抑了——她习惯性地压抑了一切情感和情绪。”

叶秋薇轻轻挪了挪双脚,并随之改变了坐姿,比之前显得更加轻松。

“张老师。”她轻轻一笑,“你正在学习我的思维方式。”

我一愣,迅速回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确实嗅到了些许“叶氏分析”的味道。叶秋薇喜欢通过一个人基础的性格特点,逐层深入地推测其心理活动。不知从何时起,我不仅接受了她的思维方式,甚至开始有意模仿。这也是她对我的暗示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似乎有些骄傲,但更多的还是不安。

她看了我一会儿,用继续的讲述打破了我的沉思:“正如你所说,陈曦习惯性压抑一切情绪与情感,责任感带来的压力、焦虑、不安、自卑等等情绪,全都被习惯性地忽略,因而埋进了潜意识深处——关于这一点,陈曦自己都未必能意识到。压抑的习惯会带来意识的自我欺骗,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自己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积淀。或许在成长阶段,潜意识里的负面情绪偶尔还会喷发,但成年后,社会身份进一步掩盖了潜意识深处的本我,彻底欺骗了她自己。”

透过陈曦,我仿佛看见了人类深不见底的心理世界,觉得有些眩晕。

“太可怕了。”我抚着额头,有点喘不过气。

“非常可怕。”叶秋薇回应说,“发生这种自我欺骗,即便是资深的心理学者,也未必有清楚的自我认识,何况一个外行呢?更可怕的是,那些负面情绪虽然被埋进了记忆深处,但绝不会凭空消失,正相反,负面情绪比正面情绪有着更强的繁殖能力,放任不管,它就会在潜意识深处的土壤中,如真菌般疯狂蔓延。当这些情绪快要破土而出,陈曦就会产生宣泄的欲望。”

“就是驱使她‘无意中’翻出儿时就医照片的心理动力。”我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看似无意的举动,其实已经在内心深处酝酿了多年。”

“她压抑得太久了,如果不是写了一本自传,恐怕早就出问题了。”叶秋薇进一步分析道,“但是,一本有所保留的自传,只能延缓她心理问题的爆发,而无法撼动其根本。所以我知道,她潜意识深处积攒已久的负面情绪,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心理弱点。”

我没能跟上她的思路:“可是……嗯……接下来呢?说来说去,她也只是患有潜在的精神疾病——只是情绪上的,如何利用她的负面情绪导致她心肌梗塞呢?”

“别着急。”她摆摆手,“还没到重点呢。她潜在的心理问题,只是一个方向,并不是具体的武器和手段。想通过暗示杀她,就必须对她进行更加深入的了解。”她静静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问道,“还记得她的遗传病么?”

我点点头。陈曦在《隐痛》中多次提到,自己患有某种遗传性疾病,这种疾病虽然不会轻易致命,却会带来很多不便与困扰。成长过程中,她饱受疾病的折磨,成年后,随着性格的不断沉稳,病症居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但自始至终,陈曦从未对这种遗传病进行过描述。

“她的病——她从来没说过到底是什么病。”我说,“你凭什么认为,这一点可以利用呢?”

“她确实没有明说,但显然很有诉说的欲望。”叶秋薇双眼微微上扬,“如果你仔细研究她的成长经历,就不难发现,她的病,是家族性肾上腺嗜铬细胞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