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离有时候想起来,会有种“施无端”其实压根不存在的错觉,仿佛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执念,哪怕他抱着这个人的时候,感觉对方脖子上的血管缓缓流过的温暖传来,都似乎凝成一股不大真实的触感。

“哦,邹燕来死了?”施无端是这么说的,翠屏鸟飞进来的时候打翻了他桌子上的一碗水,把它坐在桌边的主人泼了一袖子的凉水,此刻正扑腾着梳毛——自从兔子死了以后,它半死不活地沉寂了很久,却在看见了白离回来的刹那就活了过来,仿佛它也知道这个以前一直让它恐惧的人,就是那陪了它无数个日月的小伙伴一样。

然而施无端并没有让他猜很久,就在他稍加站定的时候,突然西北方向的尽头打下来一道惊雷,一直砸到地上。整个大地震颤了起来,一条深深的裂缝从仿佛潮水一样,从远方奔涌过来,正好擦着邹燕来的身体划过。

若是可以永远活在幼年时,是不是便不会有忧虑,不会有仇恨,不会有那么多、那么激烈的和整个世道的冲突,不会背上那样多的包袱,不用和曾经那样亲密无间、一起并肩睡在大树下面的人分道扬镳、刀兵相向?

直到第二盘点心端上来,夏端方才一边吃一边喷地说道:“魔君的行踪我们没有追查到,但是看得出朝廷方面也没有追查到,不然这次皇帝这样大肆追究教宗,密宗一直与魔君关系匪浅,如何能不牵连到他?”

曾几何时开始,龙门已经不是鲤鱼可以跳的了,那又会开始有多少人……会打算设立一个新的龙门呢?

传到很远很远以外的海岛上。

这树看来足有千百岁了,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枝干虬结,寒冬之中仍有茂盛得惊人的叶子,在一片茫茫白雪里显得分外扎眼,它独自立在这里,以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一树一般。

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地合上眼,一直在微微颤抖着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他的手托在兔子的胸腹,感觉那里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寂。

他有时候也在想一件事,并且自觉非常有道理。

他们认为:老子娘的,饭都吃不上,一个个饿得扑腾一倒**朝天,还读个屁啊读。

他忍不住想起九鹿山大天台上,那根被风吹成了两半的小树枝,心里倍感无力。

白离的身体突然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施无端垂下眼,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突然挑起眉,心中一动——若是在这里杀了魔宗之主,若是……

施无端的琴和星盘交给了兰若保管,快攻岷江口的时候下的是骑兵,并没有带上辎重和闲杂人等,叫他们在远处安营寨扎,谁知竟算是捡回一条命,没被波及。

很久以前,施无端心里知道这个道理,却明白得并不十分透彻,因为他实在是很忙,忙得仿佛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旧王朝死去,朝夕一更替,衰极转盛,这因果连累,白离自然也会被削弱,别人可以弱,他却不行,那些曾经死在他手里的魔物全都在他的影子里蠢蠢欲动,等着将他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不能软弱半分,不能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饶是施无端见多识广,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事,忍不住抬起头来细细听他说,白离道:“杀了一个魔物,三日之内将它的残骸收入影中,便能得到它的力量,我那时为了活着,不得不如此。收起来的这些东西并不知道好歹,也没有意识,只知道杀人,然而毕竟横死,心有不甘,所以也在无时无刻不再窥视着我,等着反噬。”

白离终于扫了他一眼,本来想说烤个东西入口而已,哪来那么多毛病。但见施无端坐得不甚端正,一条膝盖蜷起来,表情有些疲倦,却很放松,那一点他最讨厌的装模作样神色不见了,火光下看起来分外顺眼。

他是生是死都是我的,谁敢碰他一根寒毛!

火龙压阵,最精锐的骑兵开道,派先锋军冲入岷江口大营,个个身穿神铠,刀砍不断,他们来得极快,普通官兵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已经被冲得人仰马翻,只是修道者和普通人之间向来泾渭分明,本就是不同的阶层,哪里有听说过修道者与普通人同袍同泽,一起身披铠甲乘轻骑前线冲锋的?

顾怀阳听了,半晌没言语,好一会,才冷笑道:“征粮?我看郭辉说的是抢粮?”

白离冷冷地说道:“不见。”

“你派人到西北做什么?”李四娘奇道。

就在顾怀阳意气风地打算将周围的山寨也剿个空的时候,李如霜的书信到了,潦草地交代,施无端出事了。

能言善道的邹燕来居然不知该怎么答话了,便是跟在他们身后不明所以的密宗高手们也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浓浓的敌意。

三大教宗之外的不成气候的小虾小鱼,谁会有这样的能耐?

且说大周山会盟,气氛极紧张,颜甄并没能直接到场,只派了他的同门邹燕来代为参加,以及颜甄的另一位同盟者,出身玄宗的张之贤也到了,朝中两大重臣同时压轴,与玄宗掌门碧潭真人,大乘教宗宗主执叶大师,并密宗的一个瞎眼婆婆广灵婆,各自带领自家弟子,齐聚大周山,商讨密约大计。

无论军队辎重还是寻常百姓,都十分不堪其扰。

然而他没有说出来,很多年以前,他对着颜家的人,便总是难以说出什么。

等到顾怀阳觉的时候,施无端已经变成了一辆年久失修的破马车了。

剑尖在他的手上留了一条伤口,漆黑的血流出来,方才还没弄清楚什么状况,迷茫地观战的一群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这个人……如何会流黑色的血?

施无端手腕忽然剧痛,他闷哼一声,额角登时见了冷汗,白离方才那一下竟是用烧焦的胳膊将他的手腕折断了。

夏端方66续续地竟真请来了几十个散派道友,一个个也都是破衣烂衫的,可见走这条路实在是没什么油水,一方面顾怀阳亲自接待,着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一方面也请求他们与个解决的办法。

青衫男人皱皱眉,说道:“我本以为上回的话他听进去了,想不到时隔一年,他对那个人还真不是一点半点的执着。办大事的人,怎能为这一点若有若无的私情绊住?”

施无端道:“没事,我会跑。”

顾怀阳愣了愣,他愣神的这会功夫,一道小风正好从没关好的门缝里卷进来,将烛火吹打得晃动起来。

吸食了他那所谓“父亲”或许不够,那是有人做法和他里应外合。

施无端自我安慰着,却不妨碍他隐隐地有种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些真相呼之欲出,他不愿深思,仿佛是本能的趋利避害一样。

这是天方阵,纵横阵属地,天方阵顾名思义,属天,除非天地合,否则没有人能把分属天地的阵法罗在一起,这不合常理!

天下并不是只有三大教宗众人才能修道的,在很早以前,当第一个走上这条路的天才苦苦求索推开了这道大门之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出了很多杰出的人物,在山水中间隐隐呈现出一种百花齐放之势。

白离将它握在手中,想了想,揣在怀里,贴着胸口放好,寻思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施无端本来就没站稳,猝不及防像是给吓了一跳,膝盖险些又弯了回去,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立住,然后他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你今天怎么从屋里出来了,肚子饿了么?”

只说得孟忠勇一会手舞一会足蹈的,像个大马猴似的上蹿下跳,乐得不知道怎么好。然而6云舟却望向顾怀阳,问道:“大哥这一回是打算接受朝廷的封号么?”

白离就仿佛是被钉在了那里一样,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镜子上的水面,看着施无端在不同的人群里穿梭,看着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意味不同的笑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像是要将那许多年都补回来似的。

白离目光幽深地看着施无端,后者无知无觉地把果盘里装的每一种点心都给试了个遍,白离便问道:“好听么?”

他看在眼里的东西太多,所以眼神也格外深。

他这句话竟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施无端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白离下一句便是:“一辈子也清不了。”

施无端记得白离小时候,在不好走的地方或者有别人的地方,就喜欢这样跟在身后,低下头,冰凉的手攥住自己的手心,眼睛低低地垂着,仿佛连走路都那样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