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忠勇驰骋疆场十几年间,早就不是当初蹲在院子里,偷偷分少年施无端一碗面汤的莽撞青年了,英俊的眉眼间自然而然便带出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意,虽然依然骂骂咧咧不拘小节,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而锐利的男人,不再像个单纯的大型动物了。

邹燕来驻足,拔出腰间佩剑,单膝跪在地上,将那长剑死死地钉入地下。

是不是,不要懂那么多就好了?

施无端道:“我付钱。”

偏巧宋将军便是这样一个登上天子堂的田舍郎,他乃是三甲一科的武状元出身,然而在朝中沉浮几十年,出生入死地卖命,末了却比不上张之贤一个年纪轻轻的后辈,对教宗自然是看不惯已久。

东海民风比较彪悍,小团圆节那一天,女人们便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路边等,未婚的男子便要在帽子上插一根小小的树枝,如果他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如果小伙子面相再俊一些,就会有女人们芳心暗许。

他双手捧起一片树上掉落的叶子,卷成桶装,凑到施无端耳边,说道:“卷之做桐,可聆仙音。”

茶棚老板心里想着,这可不是让自己碰上神仙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唯有朝代更迭时,英雄才不问出处,这些人不过田舍郎、屠狗辈,朝中却有一辈又一辈文成武德的大儒大将军,个个文采斐然、风流倜傥,要本事有本事,要能耐有能耐。

新帝普庆也很会读书,听了认为有道理,便依言在西北广开书院,大办圣人祠。

眼下看起来朝廷略高一筹,颜甄却知道自己其实是棋输着一招的,朝中养兵千日,眼下却和红巾军这支他眼中的“乌合之众”在岷江打得难舍难分,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此其一。

坐了片刻,施无端叹了口气,一只手放在了膝盖上,轻轻地敲打着,依然抬头望向天际,这三个神不神鬼不鬼的地方,将万魔之宗和人间分开,十八天一个轮回,没有光,但是有水,有草木鸟兽——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此间邹燕来带人几次三番企图截断湖州到岷江粮队,短兵相接,红巾军湖州增兵,各自几进几退,打得不可开交不提。

然而不忍、依恋甚至宽容,都会带来软弱,一点的软弱都会让他痛苦。

你口口声声指责我——我受苦的那些年,在那鬼魂也下不去的大阴之地四处徘徊、仓皇流窜的十年里,每到撑不下去,午夜梦回心心念念的全是你一个人,你又在什么地方呢?

施无端皱皱眉,别过眼去,混不在意地漠然道:“我多嘴了,魔君不愿意提起就算了。”

谁知过了没一会的功夫,施无端又说话了:“翻也不要总是翻,不然烤出来的肉容易比较硬。”

它们太过低等,没有形体,生于影中,反而聚聚散散不受洪水伤害。

等中军生生被冲开了一条口子,朝中教宗里的人方才收到调度,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姗姗来迟,邹燕来喊哑了嗓子,想叫两翼将骑兵包围住,却不想红巾军骑兵只是闯进来杀了些人放了把火,却不恋战,突然撤退,传令兵来报,两翼突遭埋伏,对方弓箭极猛烈。

6云舟点点头。

白离听了,嘴角仿佛痉挛似的挑了挑,一点点哪怕恶毒的笑意也稍纵即逝,片刻,又恢复了木头人一样的表情,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拉开面前的门,布片人忍不住“呼”地一声往后飘去,脑袋撞在了悬在门梁上的金铃上,又像是撞晕了一样,傻乎乎地掉了下来。

李四娘按他说的,将要写的信整理好,只听施无端忽然又补充了一句,说道:“等等,四娘,先不要收起来,再与我填上一句,叫大哥万万不要将劝降的使者扣下,先整顿蓬莱东岳等地,答应着议和,拖上一段时日。留下些人即可,叫大哥与三哥先撤出来。”

6云舟皱紧眉,道:“大哥,小六……”

过了不知多久,施无端才弯了弯嘴角,算是笑了一声,说道:“魔君当真有不同寻常之处,实在是很有自知之明。”

且说众人依蒋崇文的馊主意,一个个地将自己随身的东西都烧去了,蒋崇文便蹲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半崖同他一起,两个人各计算一边,其余“断袖”与“解袍”的众弟子护法。

乃至朝中一干为各地战事焦头烂额的将领臣工也喝不下去——国家危亡,他们忙着文死谏武死战,不敢片刻休憩。

一旦他们这东墙被拆去补西墙,那些个山林中做土匪的“上国”文武百官便又摇身一变趁虚而入,简直像是一块狗皮膏药,没皮没脸,怎么也甩不脱。

这句话话音未落,那紫云寺中走出的魔君便突然抬起头来,仿佛有所知觉一样,目光与老皇帝对上。那双冷冷的眼睛好像顷刻间刺穿了老皇帝的胸膛,那一瞬,皇帝以为自己死了,他恍然间现,被人叫了那么多年万岁万万岁,他也终究没有变成千年王八万年龟,巨大的死亡阴影仍然在他一点一点变得年迈的路上如影随形。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怀阳就是觉得他开始变得有那么点不大像人,跟施无端一起的时候,顾怀阳总是忍不住话多,他担心,有一天施无端会原地化成一段眼珠也不会动一动的木头人。

白离立刻错步躲开,却不敢还手,一双眼睛只是看着施无端,见他面无表情,心里更是难过,简直已经分辨不出是愧疚还是恐惧了,6云舟江湖名宿,剑法自然是非常了得的,白离心不在焉,又不敢还手,转眼间已经被逼到了院子里。

爆裂声四起,两人小范围内竟斗起法来,可施无端总归是血肉之躯,到底会疼,白离却好像断绝了知觉似的,施无端竟有种错觉,仿佛这人哪怕是胸口被穿个大窟窿,也能面不改色地再给他一口。

施无端坐在房中,膝盖上放着那块光芒仿佛比往日还要旺盛一些的星盘,他盯着星盘上星子的运行,并没有列什么式子,只是微微拨动星丝,全然在心中默算。

青山男人叹道:“这回再不能叫魔君归位,只怕颜大人那里,下官要交代不过去了。”

顾怀阳恼羞成怒地一把拉下床幔,遮住众人视线,里面传出一声怒吼:“都滚蛋!”

随后他从原位上站起来,用他那惯常的、比常人慢上一些的话音轻声说道:“我酒醉失态,耽误大哥休息了。”

那人却并不害怕,仿佛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似的,只是说道:“魔君自己心里有数,勿要因小失大,主次要分清楚才好,您若有一天能成那第一等能耐人,这世上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还有什么课操心、可汲汲求之的呢?”

一个人,即使他再精于算计,城府再深,也会有那么一时片刻,期待一些简单而快乐的事。想起一个纯粹的朋友,毫无芥蒂地喝上几坛好酒,灌醉了自己,心无防备地四脚朝天地睡一觉。

每一丝的波动都握于他掌中,忽然,夏端方睁开眼,一把攥住飞出的链子,猛地回头望向一个方向,目光锐利如出鞘之剑,他看见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光点,极细微,仿佛渺茫无边无界的夜空中混进去的一只萤火虫一样。

仿佛老天也会偏爱某一个时代的人,叫天才挑着扁担满街跑,前仆后继,随意一把便像是在天空中撒了无数的星星,大师辈出。然而星星总是在夜里才出现,人间像是装不下这么多的灵秀,当他们太过密集的时候,总会引起巨大的动荡——无止无休的战争、倾轧、混乱,最后惨烈的一同轰然陨落,仅剩的光辉凝聚在一起,落成某一小部分的辉煌和平衡。

凶器一样的指甲尖抵在施无端的额头上,白离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着他,眼中风起云涌。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说话就不喜欢大声,像是不愿意让人听清楚似的,施无端便痛痛快快地说道:“那边不是有个死人么,我瞧她那尸体很有些古怪,放在那不知多久,一直不腐不烂,眼皮挑开里面全是黑洞洞的一片,哪怕是个烂了的眼白也看不见。我学艺不精,是管不了这事了,写信叫人来帮忙——走,我带你去喝茶。”

一山不容二虎,顾怀阳也感觉自己翅膀有点硬了,应该到恩将仇报反咬一口的时候了。

施无端从温柔乡出来,路上得知有安庆王派来的人还真有那么几个拿得出手的,瞧见这情景,这天连夜冒雪跑了出去,去给安庆王报信了。

施无端径自走过去,在白离身边坐下,只听那位唱曲的期期艾艾地唱道:“皎皎河中月,巍巍仙人殿。行行复行行,七岁去来还。相思恍朝暮,冥灭乱河汉。参商不与共,一望千岁寒。谁知……”

有些人,给他一顿饱饭,他便能乐乐呵呵地偏安一隅,可有些人,即使也不是出身富贵,也不见惯了鼎铛玉石,却天生能不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他每走一步,都能很快地从“得到”的欣喜中解脱出来,将目光放在更宽广的地方,开始汲汲于下一步的掠夺,这种骨子里的不满足,可能会让他变成一个枭雄,也可能会让他变成一个笑话。

白离只觉得心里有一句话呼之欲出,却到底忍住了,他眸色愈深,缓缓地说道:“我欠你因果。”

这么想着,心里便柔软下来,也任凭他拉着去了。

顾怀阳又看了他一眼,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道:“回去记着漱口,我看你那口牙实在劳苦功高,冲这么磨,铁杵都要磨成绣花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