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西北的人民在饿死和战死中大无畏地选择了后者,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便这样将朝廷当成了冤大头,在饥寒交迫里时常充当讨债鬼的角色。

他一身半旧的布衣,嘴唇干裂,形容憔悴,身上仿佛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施无端一屁股坐在一边,看着白离筋骨分明的手背上被石头撞出来的血痕,那里流着纯黑的血,好像分分秒秒都在提醒着这个人的不一样似的。

红巾军几进几退,与朝廷南北相望,彼此都是虎视眈眈。

这让他恍惚,也会让他软弱。

施无端愣了一下,想不到这样一个问题竟然问得他哑口无言,白离便借此机会一把扭住他的胳膊,想要把他两条手臂困住压在头顶,施无端的指尖突然冒出一缕细丝,“啪”一声割裂了白离漆黑的指甲,弹指将他的手腕重重地扫开。

大约是柴火太湿,烧起来出“噼啪”的声音,施无端将拨火棍扔下,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精神仍是不大好,有些倦怠地往火堆旁边靠了靠,垂下眼问道:“你想回到人间,又为什么要和那些魔物扯上关系……为什么在影子里养那些东西?”

施无端只得轻声提醒道:“你好歹翻一翻啊。”

当白离身上还有一半狐血的时候,因为那软弱的血统,时常压制不住这些魔物,虽然每次都能及时约束,这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却也总在提醒他放松的后果。然而他那日在古吉的小院子里,在邹燕来的护法下亲手把自己一点狐血放出之后,这群东西便再没敢造次过。

加上施无端极善阵法,不单幻境困局之阵,还有排兵部署之阵,心算极佳,当年最不受玄宗重视的一门偏门,偏偏是纵观全场,运筹帷幄的大本事,此刻背水一战,在白离看来,恐怕朝廷这帮饭桶还不是对手。

6云舟眉头松动了一下,闷闷地说道:“没什么,想起露儿了,也不知道小六的伤怎么样了。”

这是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再加上施无端毕竟年轻,自幼玄宗长大,修道之人本来便比寻常人身体好些,过了十几日,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多说些话了。

那么总要有人站出来,宁可挺直脊梁、轰轰烈烈地去战死,也不要这样毫无尊严、在随时有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天灾**的夹缝里苦苦求生。

一瞬间,施无端心里想道,那个人是小离子啊,然而只是恍惚刹那,他立刻将这个在自己看来非常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了下去。

半崖一听觉得有道理,便将荷包取了下来,催动三昧真火给烧了,他倒是凉快,未曾想到,这些个玄宗精英们不是个个如师叔一般,出门需要时时注意名门大派的形象,还人模狗样地配上荷包玉佩,大多随便在袖子、腰包中揣上点财务,便于随时取放也就罢了。

国家动荡,普庆皇帝喝不下茶——因为败家败的是他自己家。

原来流寇军的第一把交椅“黑麒麟”披红挂绿,牙缝里还夹着没剔干净的菜叶子,便沐猴而冠地坐上了龙椅,成了东越上国的第二任皇帝。

男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礼成——”

那青年便用一种和他养的兔子如出一辙的动作,极缓慢地回过头来,用比别人慢两倍的度应了一声,这才腿脚不灵便似的转身站了起来,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哦,大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施无端的房门从外面被人强行闯入了,为便是夏端方,身后跟着一群拿着各自法器,如临大敌的修道人,连6云舟也提着剑过来了。他们是被方才惊雷与这房间中所出异象给引过来的,一见房中情景,登时都愣住了,看看施无端又看看白离,不知道这是怎么个情况。

布片人微微歪头,说道:“咕嘟。”

市井间各种流言四起,百姓们出门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在门口洒上狗血,外出的活动少了许多,而后,又过了三五天,一场雪从空中飘落了,这六角之物竟不知何时变成了暗淡的灰色,仿佛天上下的不是雪,是煤灰渣滓一样。

依稀透露出一点相依为命的意思来。

三只火耗子在顾怀阳脚底下爆开,房中放起了烟火,好不热闹,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也不知那火是如何做的,只烧男的不烧女的,只烧衣服不烧人,活活燎去了顾怀阳半条裤子,待得烟花落幕,他便赤裸着半条腿,整个人压在新娘子身上。

见他不言声,顾怀阳也便不说话了,拨了拨灯花,叫那火苗大了一点,然后偏过头去打了个哈欠,十分有耐心地陪他干坐着。

那人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白离的脸色,见他面色并没有更多的不虞,这才继续谆谆地说道:“有钱是第一等的能耐人,有手段能抢是第二等的能耐人,顶级的能耐人便是能‘威逼利诱’的,使得出天罗地网,叫别人无处可退方可为‘逼’,拿得出星星月亮,凡事无可不为,这方能叫做‘诱’,小人说句不中听的话,以您眼下的能耐,只能算是第二等人……”

可是我亲眼见过他的狐耳,施无端想道。

然而他虽惊,却并不慌,这是纵横阵,夏端方看见过,知道它得名于脚下这些纹路如棋盘,只要找出局中的“子”便可以破之,流传下来的纵横阵阵眼其有固定的位置,但是……似乎被阵主改动过了。

寻常百姓们自然也不敢来触这个霉头,只有施无端肩膀上的翠屏鸟不耐烦了,低头在主人脑袋上啄了一口。

如今你也要和我作对,你也要挡我的路。

第二日,6云舟带人“赶到”,“震惊”且“愤怒”地现,安庆王来“视察”古吉的路上,竟遇见了一批“悍匪”,遭遇了不幸,当即派人去“追缴匪徒”,然而对方太过狡猾,竟无功而返了,只得心怀“悲痛”,将王爷旧部带回,尽量“安置”。

收到“安庆王挥师”的消息,顾怀阳便把他的兄弟几个人都叫了过来,开了个会,要商讨一下这个事该怎么办。

没有人软禁他们,也没有人监禁他们,原本带来的准备打仗的兵,突然现自己是来享福的,过了几天,古吉城正式入冬,一场小雪开始落下来了,街上人少了许多,一走出门便要被灌上几口冷硬的山风,这时候在屋里听着小曲,暖烘烘地烤着火炉,炉子上温着酒,便叫人更懒得动弹了。

白离并没有暴跳如雷地自己离开,也没有被这灯红酒绿的温柔乡里迷醉,更没有被哪个姑娘带进房里**一刻,小丫头带着施无端进雅间的时候,便瞧见他只是背对着门,正襟危坐在那里,略微有一些出神。

施无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顾怀阳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今日来的那位……”

见他不答,白离的眉轻轻地皱了一下,又不死心地问道:“那你要怎么样才愿意和我走呢?”

施无端说着,便先走在了前面,白离一手拎着兔子,跟在他身后,然后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施无端一愣,手指下意识地蜷了一下,方才便感觉到了,白离的手有些凉,连手心都凉。

顾怀阳点头道:“也是有理,我瞧着这崔护也不顺眼很久了,既然这回他出血,咱就照单全收,先占了古吉再说,回去叫上你三哥他们,看看这一仗怎么打。”

最可怕的还不是冲突,而是有些原本不带红巾的人,通过“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鼓动,竟然也带起红巾来,过了两个月,更诡异的事生了,城里的女人们不知道抽得什么疯,竟然也开始学着那李四娘的模样,在脖子上扎起了红丝巾,竞相效仿蔚然成风,乃至于出来进去、前庭后院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个个仿佛一堆高矮胖瘦不一的大红灯笼一般,煞是壮观。

于是大汉真软了,愤愤地喝了一大口汤。

说完,便低下头,就着灯光,披着衣服看剩下的半卷书了。

施无端动作麻利,脸上却瞧不出一点着急的意思,只是平平静静地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道:“没什么,我活的时间太长了,总有人看不过去罢了。”

碧潭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轻咳一声,施无端就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故作关心道:“快入秋的天了,师叔保重身体啊。”

好什么?梁萧的嘴角抽了抽,抬头看了施无端半晌,心想,此人怎么如此不通礼数,然后又过了好久,才见这人十分仔细地将帖子对边叠了三回,揣在袖子里,这才拱拱手,慢吞吞地道:“赶上三十年盛会,实在幸甚,请代我回禀掌门师叔,无端不才,届时定当在旁助阵一二。”

眼见半崖还要争辩,碧潭便转过身来,对他正色道:“今天我可把话撂在这里,无端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哪怕他将来不好了,我也会亲自料理了他。嘿,我碧潭潜心修炼这许多年,便是不大中用,也不必如临大敌似的提防这么一个黄口小儿。只是在那之前,他仍然是你我的师侄,谁要动他一根汗毛,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以一种乎了年龄和阅历的勇气,从那障眼之阵里露出头来,狠狠地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虽然未能当场哭出来,眼圈却红了。

然后声音哽住,施无端就感觉他手指的力量松了:“6程!”

白离笑了一声,嗅着少年身上清新的味道,微微合上眼:“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心里想道,谁敢要我跟你分开,我就杀了谁,这世上所有人都待我不好,我便把他们全杀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他脚下踩到了一块不知被哪个小妖削下来的木板上,心里便是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