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无端接触过很多女人,可她们要么是苍云谷里的妖魔鬼怪,要么是不苟言笑的同门师姐妹,再或者便是军中的男人婆了,这些人通常是不怎么用脂粉的,他那四姐姐平日里更是爽利非常,若不是见什么重要的人物,更是连头油都不抹的。所以他竟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见了美人便涕泪齐下的毛病。

魔物的血脉,弑父……

施无端听这话音,感觉十分不对劲,便玩笑道:“怎么听着好像是你叫我跟你私奔一样?”

于是他说道:“这位兄台我瞧你和我很有缘分么,不单长得很像我过去的一个朋友,连爱好都跟我很像。”

崔王爷正待作,拐子张却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了他一把,捋着山羊胡说道:“我看,王爷拨十石粮草给顾将军,是有些少,不如再拨十石?”

“哦!”孟忠勇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我们是来姓崔的这里蹭饭的!”

“我没偷吃。”施无端好像为了防止他抢似的,一口把剩下的鸡蛋全吞进去了,端起碗一通扒拉,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抹抹嘴,鼓着腮帮子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是四娘专门给我做的。”

碧潭不言语,半崖就痛心疾如丧考妣般地叫道:“师兄!”

慧儿点点头,用力擦了一把眼睛,嘴角却仍忍不住往下撇,她咬咬嘴唇,拼命忍住,过了一会,才说道:“师祖和诸位师伯师叔,以及众师姐妹们都知道,掌门是叫碧潭和半崖这两个恶人害死的,只因为掌门不同意他们点山灯借国运之事,当时圣旨传到九鹿山上,掌门拒不接旨,之后没想到我们玄宗里竟出了这样吃里爬外的坏人……”

碧潭交代过,谁也不得招惹施无端,掌门撂下话,自然没有人为难他,施无端就颇为无聊地坐在那里吃吃喝喝。心思不知跑到了几万里以外的地方,便是那“十二真人”中半崖的得意弟子蒋崇文祭出莲台幻象,惊艳四座时,他也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施无端每天坐在院子里死去的星盘边上,脑子里一刻片刻也不消停,他想很多事,碧潭教他读书不一定是出于好意,可读书却总是没错的,古人说读书行万里路,他虽然未曾行过万里路,却也勉强算是经历过一番劫难了,加上他又是悟性极高的,谁也没想到,这五年间,如此这般忍辱负重的装模作样,竟也叫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然而他毕竟是年纪小,道行不够,虽然努力做戏,却仍能叫有心人瞧出蛛丝马迹来。

老人说,这种特别聪明伶俐的孩子,都是人渣子变的,不容易养活,可一旦碰上造化大的,养活了,必然是能在这人世间掀起一番□澜的。7788xiaoshuo

他这一回头猛了,脚下一绊,便摔了个大跟头,施无端咬住牙,磨破的手掌撑在地上,半晌才爬起来,他身后是整个废墟一样的山谷,一个小小的少年,就这样满身尘埃、孤立无援地往山顶上锲而不舍地爬去。

“我那……不过是变幻的模样。”好半晌,白离才低低地说,他少年嗓音,已经略有低沉之意,此时说出来的话音还有些沙哑,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施无端,过了片刻,才惨淡地笑了笑,说道,“你来救我,我很高兴,可那是骗你的……”

“白娘娘息怒啊,我又不是故意的。哎哟,小哥别砍啊,就一个脑袋……你看,我说别砍,卡在桌子上拔不出来了,干什么都动刀动枪的,大家没事坐下聊聊天嘛……”施无端跑着还不忘嘴里贱着,“白娘娘,我说丈母娘啊,生一次气长三条皱纹啊,您千万悠着点!”

他话音才落,只见那被半崖打上天空的半截树枝竟径直飞向了一盏山灯,山雨都淋不灭的山灯恍惚了一下,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之下,火苗竟越来越小了。

这条去往后山的小路平时不大走人,却是很美的,两边的树丛茂盛密集,走在其中仿佛能遮天蔽日,便是盛夏也清凉得很,树丛中更是芳草鲜美,野花遍地,偶尔还能见着些小动物,不知道是不是凭了苍云谷的庇荫,都不怕人。

施无端想了想,五指抓了满把的星丝,往下一拉扯,将那被狂风吹乱的星盘拉下来,抱着翠屏鸟一起钻到了那块巨石下,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躲起来。

反正他会自己找乐子,而且非常能学以致用。

施无端心道,你不让我走,我不会自己偷偷走么?

施无端说道:“知道呀,学了一点,师父说星算和阵法不分家。”

江华说道:“你管教了他十来年,就管教出了这副模样,我何德何能,能照看他周全,不必风餐露宿,好好地长大就不错了,说什么管教?”

那些星盘上的星子出诡异的光,竟连一边的火光都压了下去,白离往里看了一眼,竟觉得以自己的修为,也能叫那混乱的星际晃了心神去,忙摇了摇头,移开目光,不敢再瞧。

然后施无端便山呼海啸地奔过来,翠屏鸟凶神恶煞地在后面追杀。也不见他如何,白离好像随意那么一伸手,便拦住了扑腾着翅膀的翠屏鸟,将它兜入怀里,一只手托着那大鸟的身体,一只手轻轻地顺着它的脖子,往下安慰一样地抚摸着。

碧潭是道祖的师弟,在掌门之下,督管玄宗日常事宜,最是好说话的。施无端眼尖,两步蹿到了碧潭身后,在他身上扑打了两下不存在的灰,讨好地呲牙一笑,那模样就差摇头摆尾了:“碧潭师叔,您来啦。”

按说男孩小时候淘气,实属正常,哪个孩子没挨过几顿板子呢?可施无端这个小东西实在是淘气得出了圈离了谱,仿佛天生少了根筋,不知道害怕似的。

施无端从温柔乡出来,路上得知有安庆王派来的人还真有那么几个拿得出手的,瞧见这情景,这天连夜冒雪跑了出去,去给安庆王报信了。

顾怀阳担心他们起疑心,特意派人在路途中小小拦截一下,废了些周折,到底把他们放出去了,恐怕过不了多长时间,崔护的疑心病便让他无将可派,非要亲自来一趟了。

施无端一路想着,回来的时候便微微有些受凉,到了夜间,咳嗽的老毛病犯了,翻来覆去地老也睡不好,正自迷糊中,忽然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来人手中托着一个小小的烛台,外面寒风凛冽,却不知为什么,他手中烛台上的火苗竟连晃都不晃一下。

白离用脚合上门,看见被冷风一吹,便裹到被子里蜷成一团施无端,说道:“我听见你咳嗽了。”

他说话间,手中捧得烛台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施无端惊奇地坐起来,见那烛台慢慢地竟变成了一尺见方大小,刚好靠在他的床边,他伸出手去,便感觉到了暖洋洋的。他便手欠地伸手戳了戳那纹丝不动的火苗,手指从火苗中穿过,却并不烫手,反而像是伸进了一盆温水中似的。

“这是什么?”

“一点小把戏。”白离说道,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问道,“你着凉了么?”

“没,小时候偷喝留风露落下的毛病,没事。”施无端大大咧咧地说道,“我那时候一到冬天便不怎么出门,现在人在江湖漂,不出门不行啦。”

你也可以不在江湖漂的,白离心里想道,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施无端床边,伸手从那火苗上拂过,明亮的火苗忽然便成了深色,在夜色中一点也不晃眼了,却还是一样的暖和,白离说道:“你睡,只要我在这,它就不会灭。”

施无端愣愣地看了他片刻,问道:“你在这坐着干嘛?”

白离低声道:“你在这边咳嗽得我心烦意乱的,我看着你睡。”

施无端道:“我半夜睁眼现旁边直挺挺地坐着一个门神,非吓个半死不可。”

白离沉默不语。

施无端便叹了口气,感觉这家伙越大便越难对付,便往里挪了挪,掀开被子,说道:“上来。”

白离看了看他,不动。

施无端又道:“快点,热气都跑光了。”

白离这才仿佛手脚生锈一样,慢慢地爬了上去,挺尸似的贴着床沿,硬邦邦地躺直了。过了片刻,他感觉施无端偶尔的咳嗽稍稍平息,那人也不再翻来覆去,仿佛快要睡着了,才忍不住问道:“我……说了那样的话,你还叫我躺上来,不怕我么?”

施无端把头埋下去,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若连你都怕,岂不成了个兔子?”

白离便慢慢地偏过头去,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极了,他问道:“那你生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