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捡了一把碎石子,口中默无声息地念着隐身诀,尽可能地不让人察觉到他的动静,将那些石子一个一个地撒出去。

兔子似乎有些道行,长得很肥,肥得体型不大像兔子,乍一看,倒有点像只浑身冒油的大耗子,然而它虽然好像开了些灵智,却又不大机灵,全身都被肥肉堆满了,显得脑袋愈加小得可怜,它好像是仓促间跑过来寻求庇护的,没头没脑地只觉得这少年身上似有法宝,便一头扎了过来,谁知道走近了才现,那星盘出的光叫它本能地战栗,吓得它连跑都不敢跑了,只能缩成一团瑟瑟抖。

这时翠屏鸟叫了一声,站在他肩膀上,微微有些焦急,施无端回头望去,之间火莲洞的打从洞口开始,地上裂了一道大口子,愈加浓郁的黑气从里面冒了出来,叫人一眼望不到底,仿佛下面便是阿鼻地狱一般。

这么想着,施无端沉了沉手臂,那翠屏鸟就像是通人性一样,炸着毛叽咕叫着飞上了天,直冲着火莲洞山壁上的狐火去了,那狐火点着的地方乃是供奉狐族先辈牌位的地方,怎么能让这么一只扁毛畜生祸害,登时,白紫依身边的几个侍卫便要扑上去抓。

此时,半崖真人在一边护法,苦若大师并不在场,她及其门下大多为女子,如今皇帝不知什么原因率文武百官到场,她不露面,虽说到底礼数不周,但也不算很奇怪的事。

便是年底祭祖、帝王亲临拜山的时候,山下的关卡一般也是不动的,到底是什么事,叫这里的人匆忙离开?

一人一鸟正走在六回阵中间,翠屏鸟原本很怕这个阵法,从迈进来开始就老老实实地窝在施无端怀里,这会却忽然魔障了似的,拼命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伸着脖子一声一声凄厉地尖叫,把施无端吓了一跳,再低头一看,只觉得翠屏鸟那乌溜溜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些许红光一样。

被他派去送信的翠屏鸟一去不复返,他倒是也不着急,想着果然那只大笨鸟腹中空空脑袋小,一身上下只有膘,连飞都不如江华散人飞得快。

这一日,施无端从地下石室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瞧见翠屏鸟正在院子里啄谷子吃,就贱兮兮地跑过去,用脚尖踹了踹翠屏鸟,大鸟狠狠地给了他一下——它全身的新毛长出来了一些,唯独屁股还秃着,看起来不伦不类,十分可笑,已经被江华养的一窝兔子精们嘲笑过了,十分伤自尊,这两天就特别仇视施无端这个始作俑者。

小猢狲倒是完全不怕掉下去,江华现,自己倒还是有些怕的。

道祖垂下眼,捻动着指尖的星丝,他修行百年,也不过一副中年人的模样,却在短短几日就飞快地憔悴了下去,仔细看他的侧脸,那入鬓的长眉中竟掺杂了些许灰色。

施无端应了一声,手中的小木棍却没停,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

苍云谷中山洞大多是某小妖洞府,有些修炼时间较长,便以把自己弄出个人模人样来显示道行深厚,还要在洞府门口写上个不伦不类的匾。虽是如此,这些小妖们身上毕竟还有些畜生习气,向来是各自有各自的领地,在这苍云谷中,随意进入旁人的领地乃是大忌。

道祖跟秃毛仙雀面面相觑了一阵,气得手脚抖,一把捡起戒尺,猛地推开门:“施无端!”

施无端大概从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东西,从狼窝里被道祖捡回来那会,不过是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却无论是见了大狼还是一大群生人,都只是转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东瞅西看,哭也不知道哭一声。

碧潭慢吞吞地说道:“想是他个子小,被守卫疏忽了。”

半崖见他不在意,忙继续道:“师兄你想,就算他是被守卫疏忽,自己摸进来的,那这小东西他回来不去找那……那……那前掌门住的地方,平白无故地跑去祭坛那做什么?”

碧潭就转过头来看着他。

碧潭真人在九鹿山上素来是名声极好的,待人和气,四处与人解围,说起来道祖才是玄宗掌门人,但做掌门的毕竟积威重了些,也比不上他这师弟好人缘。此人长得便是一幅慈眉善目的善人样。

此刻,碧潭轻声问道:“师弟,你想说什么呢?”

半崖便再不迟疑,说道:“我看这小崽子有些问题,没准瞧出了什么事,想要韬光养晦伺机报仇呢。与其这样,咱们不如斩草除根,来个……”

他说着,伸手做刀,比了一个下劈的手势,脸上带了狠佞之色。碧潭就皱起眉来。

半崖再接再厉道:“师兄,我知道你宅心仁厚,这小……小子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说起来谁没有几分感情呢?只是……”

碧潭忽然一抬胳膊,一把按下他那做劈人状的手,打断了半崖真人的话,加重了语气,不悦道:“不要再说了,我玄宗百年间向来是名门正派,门下中人行得正坐得直,哪怕生了嫌隙,也是为了家国天下,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师兄已经不在了,借运之事也成了,哪有为难一个小小孩童的道理?”

“若他知道道祖是……”

碧潭摆手道:“我等无愧于心,他便知道了,又怎样?”

眼见半崖还要争辩,碧潭便转过身来,对他正色道:“今天我可把话撂在这里,无端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哪怕他将来不好了,我也会亲自料理了他。嘿,我碧潭潜心修炼这许多年,便是不大中用,也不必如临大敌似的提防这么一个黄口小儿。只是在那之前,他仍然是你我的师侄,谁要动他一根汗毛,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半崖目瞪口呆地看着碧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什么东西。”半崖恨恨地想道,恶狠狠地盯着施无端瘦削的背影看了一会,很有些不忿,“呸!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斩草不除根,养虎必为患,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等着瞧!”

可他本事不如碧潭,势力不如碧潭,脑子也不如碧潭,这九鹿山上他也就是凭空占着辈分大——以前是道祖,现在是碧潭,还真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半崖便兀自气愤了一会,终究别无他法,转身去了。

且说碧潭真人,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也是没有那么笃定的,施无端露的破绽不少,他一个老狐狸如何看不出。

七日后,道祖下葬了,施无端第一天回到自己房里睡,半夜三更间,碧潭便忍不住走进了道祖的小院,轻手轻脚地推开施无端的房门,走了进去。

此时屋里的三个活物都已经睡着了,月华落下来,从窗子洒进来,施无端侧躺在床上,蜷成一个小团,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碧潭又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他一会。少年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皱着,拧成了个疙瘩。

碧潭心里想道,这个小东西,从小就上山下水地闯祸,能有那么多的心眼、这么深的城府么?

他想到这几日施无端虽然被人近身的时候略显僵硬,但对自己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不再像以前一样撒娇闹痴,礼数上也十分周全,并没有看出多么苦大仇深来。若他知道……

碧潭摇摇头,无声地哂笑一声,感觉自己这是想多了,便要转身离开。然而这时,他的目光忽然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施无端怀里抱着的东西上,黑暗中那东西虽然被布包着,却仍然露出了一点光亮,碧潭心里一动,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施无端的胳膊,将那布包掀开了一点,现里面是一块星盘。

他手指触碰到星盘一角的时候,竟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吸引力,自己身体中的精气竟好像从手指泄出了些许似的,那星盘原本幽幽的光芒亮起来,乍看之下竟有些像鬼火。

这是……大凶之盘!

星盘如人,寻常之物如平凡庸人,不会认主,除了做推演,也没别的用途,然而有些星盘却或因为材质,或因为大机缘,而仿佛有了魂魄似的——比如道祖院子里的那一大块星盘,盘底乃是补天之石,盘中星沙是堕天星子磨成粉末所得,天生神物自然不凡,倒是这一块……

碧潭当然不知道施无端这块原本普普通通的星盘是被神雷劈过的,之后又吸食了厉鬼的魂魄,后来又从苍云谷中的地裂中吸食了不知多少黑气——虽然当时为了护着施无端颇有些勉强,可它本就带着诡气,与那地裂中的阴气竟是相辅相成,自然也受益不少。

显然这别人碰不得的东西是认了主的,像这样有灵性的东西,往往只臣服于有缘之人,这小小孩童身上揣着这样的大凶之物……

碧潭皱起眉,脑中忍不住将半崖所说的话又过了一遭,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若半崖说得不错,若他真是小小年纪便如此狡猾,能避开那样森严的守卫。他那时潜进来之后不去找道祖,先去祭坛,很可能是因为瞧出了事情不对,怕被人现,不愿意轻举妄动,而打算探探虚实。之后心里知道道祖死的别有内情,还能对一山的人虚以委蛇——

碧潭越想越心惊,到最后几乎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于是又迟疑了,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想这么多?能做到这种地步?可又见他带着这样一块认主的大凶之物,可见这施无端也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良善无害。

他心中惊疑不定,一只手便隐隐泛了紫气,轻轻地抬了起来,竟是冲着施无端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床上的少年似乎睡得不安稳似的,轻轻地翻了个身,碧潭一惊,回过神来,尚没来得及躲开,施无端便一头滚进了他怀里。

他像是睡冷了,逮着暖和的人体,便撒开星盘贴了上去,还往碧潭身上缠了缠,口中喃喃地砸了几下,说了几句梦话。

碧潭侧耳一听,只听他说道:“师父……师父……师父别打我了……”

碧潭一愣,施无端在他衣服上蹭了蹭,接着说道:“师叔……救命啊,碧潭师叔……”

碧潭一顿,手上的紫气渐渐散了,他便抚上施无端的后背,轻轻地拍着,低下头柔声问道:“要师叔救你什么?”

施无端“唔”了一声,好半晌,才说道:“救我……别让师父打我……”

碧潭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将他踹到一边的被子拉起来,仔细地与他盖在身上,手指在他的头上摸了一把,这才又悄悄地掩门出去了。

施无端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往被子里钻了一些。

然后他对着墙睁开了眼,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施无端就这样胆战心惊地在九鹿山上住了下来,养着兔子精和翠屏鸟,每日深居简出起来。

碧潭先是每日像道祖一样,亲自过来教导他功课,只是施无端现碧潭从不教他咒术和武修之道,每日像是要叫他考状元似的,之乎者也地叫他念书,要不便是扔给他几本星算之术的书籍,托词自己对此道不大精通,不好误人子弟,叫他自己参悟。

施无端也便配合着他,叫背书他就背书,不叫背书他就自己鼓捣着星盘玩,一副不上进的模样。

时间长了,碧潭也现这小师侄只有几分调皮捣蛋的小聪明,正事就不行了,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货色,也便不大愿意管他了,从每天都来,变成了三日一来,到最后玄宗事务繁忙,他自己也一堆徒子徒孙,就不大有时间管施无端了,只是过十来天就带几本书上来,象征性地看他一眼,由着他自生自灭了。

然而吃的用的却从来没有短过他一点,反而比山上其他弟子还要优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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