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鸟用脑袋顶抵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地蹭了蹭,眨巴着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真是白离。

守着洞口的乃是两个狐面人身的妖,施无端往里一迈步,两妖立即亮了兵器,施无端一缩头,明晃晃的刀片从他后颈上擦过,他仗着个子小,就像个小耗子似的,从两个狐妖中间的小缝里低头钻了过去。

天台边缘跪着一个中年人,也注视着老人的方向。

有人浇花浇到一半,竟然没来得及把水壶放回去,整理着装,便走了么?

别说,这么一试,真就行了。

传说这孩子还裹着襁褓,刚刚学会坐起来的时候,大人抢走他手里的玩具,他就不会着急。换了别的孩子早就大哭不止了,这小子却只是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看看,张嘴“呀”一声,表示想要回来,要得回来就继续玩,要不回来他就从善如流地把兴趣转移到其他玩具上。

他最喜欢和白离玩,一来白离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才刚刚懵懵懂懂地知道一点“男女有别”,一方面不爱带着女孩子玩,一方面又忍不住偷偷想得到女孩子的注意,尤其是最好看的那个。

江华直接将他带到了一座山的山腰上,停在了一片竹海中。

道祖正盘膝坐在院子里那巨大的星盘边,他并没有在算什么,只是一只手悬在星盘上,任凭几缕星丝玩闹一般地往他的指尖上缠,身边放着一个小火炉,上面煮着一壶酒。

谁知片刻后,他皱皱眉,“咦”了一声,脸上的泥巴干了,有些痒,他就用木棍在脸上搔了搔,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怎么会算不出呢?奇怪。”

正这当,忽然一道惊雷劈了下来,施无端一愣,抬头望去,只见苍云谷中天气瞬息万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忽然就乌云密布,不过眨眼间,豆大的雨水竟然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翠屏鸟缩缩脖子,这会也不计前嫌了,炸着翅膀往施无端宽大的袍子里钻,被他一把拎住脖子给揪了出来。

碧潭真人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那掌门师兄正在上演玄宗保留节目——拿着戒尺满院追打上蹿下跳的施无端。

他小时候在九鹿山上做下的“丰功伟绩”,说出来那简直是罄竹难书。

他好像知道了,这次自己做的事和以往调皮捣蛋是不一样的,以往被师叔抓住了,不过送到师父那里,挨顿责打也便罢了,他们是亲人,总不会真伤害自己,可是现在……这些人变得不那么像亲人了。

施无端心里从来没在同一时间转过这样多的念头,他甚至觉得整个脑子都被那些东西填满了。

他一边悄无声息地潜入玄宗,一边暗自寻思道,皇帝那老头不知道来干什么,这些人身上都穿着盛装,可见是刚从祭坛那里回来,若我现在直接去找师父,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一不小心还容易打草惊蛇,不如先去祭坛看看他们究竟干了什么。

他又想起头天晚上瞧见的七盏山灯,脑子里便回忆起道祖跟他说过的话,有大动静、大风雨、大不寻常之处,必是有人倒行逆施之处。

七盏灯……七盏……

施无端记得在一本杂记上瞧见过,灯燃七盏,乃为借势,上可托国运,下可续私命。他们弄了那么大的动静,是向老天爷借了什么东西?

最重要的是,施无端还记得当时道祖现他看这本书的时候,气得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手板,说这是旁门左道,还说“此事不可再议,有借有还,因果造化之术最是不能言说的,人若贪心强行逆天,非引来大灾祸不可”。

师父还在山上么?若在,怎会让他们如此行事?

他这玄宗掌门的关门弟子总算也有几分本领,一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避开岗哨,加之地形熟悉,对偷偷摸摸出去捣蛋这种事情很有一套,竟是有惊无险地混到了玄宗的祭坛。

这一看,他便下意识地捂住翠屏鸟的脸,只见那祭坛中间竟不知出了什么事,竟烧出了一大块焦黑,周遭一大片草木全部跟着遭了殃,都已枯死,昨日升空的几盏山灯已经围着祭坛一周被放了下来,中间的灯芯都已经不见,破败得简直不成模样。

施无端越过祭坛,往宗祠里望去,只见那宗祠大门开着,院中竟停了一副棺材。

施无端的手紧了紧,目光一寸一寸地往上望去,竟瞧见那棺材上面的桌案上摆着一张极简单的排位——玄宗第三百四十九代掌门人道祖之位。

他登时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祭坛守卫,为之人大喝一声:“谁!”

施无端一惊,瞬间回过神来,目光从一周手掌已经按在剑上的守卫身上划过,知道自己这是被现了,想来此时以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若要强行突围或者偷偷溜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以一种乎了年龄和阅历的勇气,从那障眼之阵里露出头来,狠狠地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虽然未能当场哭出来,眼圈却红了。

他头乱七八糟,脸上脏兮兮的,鼻尖上还蹭了一块灰,就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似的,在一群守卫脸上扫视了一圈,坐在地上“哇”一声,干打雷不下雨地哭了出来。

同时暗中一伸脚,将自己所在之处的障眼阵给破坏了个干净。

守卫中自然有人认得这个掌门的小弟子,当下交换了一个眼神,施无端从指缝中瞥见一个守卫跑出去通报了,可这么多人,却没有人来扶起自己,给自己一个安慰,他心里越沉了下去。

片刻,碧潭真人急步赶来。施无端只迟疑了片刻,便一头扎进碧潭的怀里,口中道:“碧潭师叔!”

碧潭目光一闪,缓缓地抬起手,拍着他的后背,却在手放在施无端身后的刹那,感觉到了少年的僵硬。

碧潭心中转念,将施无端从怀里捞了出来,轻轻推开他一点,半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柔声问道:“无端,你跑到哪去了,师叔们都急死了,还有你师父、你师父他……唉!”

“我……我就是去后山玩了一阵子,我就是……”施无端的眼睛被他方才一番使劲搓揉,显得更红了,竟真的有了些许泪痕,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偷了师父的鸟给小离子玩,怕他打我……师叔,我师父呢?”

碧潭微微眯起眼,施无端心里一慌,唯恐他看出什么来,便做抬袖子状,使劲在自己的眼睛上又抹了一把:“师叔,我师父呢?”

碧潭轻轻抚着他的头顶,叹了口气道:“你瞧见祠堂里的排位了?”

施无端抬头看着他。

碧潭便站起来,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口中道:“也罢。”

便将他带到了祠堂中,棺材还没钉上,施无端只往里瞧了一眼,便往后连退三步,浑身都起抖来。

那养育了他十多年,教导了他十多年,打骂了他十多年的师父,那每每在他闯祸时气急败坏地拿着戒尺追打,每每在他有所进境的时候拈着胡子微笑的师父,就那么毫无生气地躺在棺材里,和6程一样……

死了。

碧潭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半搂在怀里,低低地说道:“你师父正在修行关键时期,你突然失踪,他寻你不着,便连闭关静修也不肯,这才急怒攻心,竟一病不起……唉!我们师兄弟几个事务繁忙,竟没现他近日微现了走火入魔。他……他……”

分明是道祖手书令他下山寻找江华散人的!

施无端觉得自己肩膀上好像盘踞了一条毒蛇一样,身上颤抖得更厉害了。

对方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碧潭见他这幅模样,便垂下头,脸上有什么东西晦暗不明地闪过,又交代了几句,便叫人带他下去洗漱休息了。

施无端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重新打起精神,竟现他们仍然将他安排在以前和师父一起住着的院子里。

院中硕大的星盘中,所有的星子都变成了普通的沙硕,所有的星丝都全部枯死。

施无端只看了一眼便木然地移开了目光,若说方才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不愿意接受的侥幸,瞧见这个也就彻底死心了。

师父说过,星盘推演天机,乃是世间至灵物,有些逢了机缘,甚至会认主,认了主人的星盘,便是与主人共存亡的,只要主人一丝魂魄还在人间,它便不会光华散尽。

那么如今看来,这漫天星辰,与他的师父竟是再没有半分牵扯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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