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摸到弓箭,子青这才想起因为要换弓,旧弓已经上交,新弓须得明日才能领到。

帐内,霍去病单膝跪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黑雕的襦衣,又惧雕儿凶猛,仅将雕儿受伤的两翼露了出来,眼皮都不抬一下便朝子青道:“快过来!按住它!”

子青轻轻“嗯”了一声,双目眨也不眨地仍紧紧地盯住那雕儿。

赵钟汶神情有些异样,不过抿着嘴,什么也没说。

“也不用太久。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吧。”易烨轻松道。

“真没事。”

徐大铁愣了片刻,重重点头老实道:“嗯,俺想回家。”

子青接过去,到屏风后自己涂抹,亏得她胳膊软,连后背也能自行涂抹。

缔素没等到他的赞叹声,主动凑过去:“老大,想什么呢?”

霍去病嚼着鱼肉,虽未出声,双目也看着高不识,显然也是等着他说。缔素在旁,他素来最恨李广,此时知有人箭术高明于李广,心中自是大乐,直瞅着高不识。唯独子青一人,仍是低垂目,目光只落在火堆之上。

“你脸怎么了?”赵破奴看她肿得老高的脸上赫然有几道血痕,奇道。

子青微楞,下意识地就想回绝:“卑职是医士,恐防意外,还是留下来待命为妥。”

鼓声催命般在身后紧迫着。

“军规之中,关于旗鼓一节,你且背来与我听听!”霍去病一改闲聊语气,坐直身子,命道。

徐大铁傻傻问道,不经意说出振武营中大半数人的心里话。

雨势终于慢慢转小,而众人所期盼的传令兵,却始终未见身影。

赵钟汶迟疑着起身,又道:“晚上你写借据,我来按手印。”

然后是缔素连蹦带窜地出现:“老大!”

“……脱衣裳?做什么?”

士卒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尽头明灭不定的点点暗红,屏声静气,两声清脆的弦响划破这片死寂,利矢破空疾出——

“行!”蒙唐应得干脆。

在来之前,李敢只与霍去病在长安城中见过两次,也并无交谈。他深知霍去病身为卫子夫卫皇后与卫青卫大将军的外甥,身份自是贵不可言,且又勇冠三军甚得圣上宠信,料想其人多半自视甚高,故来之前便已做好送完弩具即被遣回的准备,倒未料到霍去病竟会主动邀请他往振武营。

徐大铁眉头拧紧,直挠头,神情渐渐焦躁,半晌才道:“那你就跟俺娘说,俺想她,想俺妹子,俺想回家了,不想呆在这里,让她快点来接俺回去。”——易烨握笔的手僵住,旁边的子青自竹简中抬起头来,还有缔素、赵钟汶都转头望向徐大铁,医室中出奇地安静。

易烨想到那两名医士离去时满面春风的模样,还有帐中所剩的跌打药酒,现下总算是明白其意。

缔素东张西望,顾着要去把徐大铁找回来;

“你想用什么兵器?”缔素问她。

仿佛被利刃击中,瞳仁猛地一缩,子青冷冷道:“与士卒同甘共苦的,未必就是真仁义,也未必打得了胜仗。”

子青沉默片刻,诚实道:“十八。”

帐中闹哄哄的,又脏又臭,难为她也能睡得下去,易烨笑着摇摇头,半靠着养神。他身旁不远便围了一堆人在高谈阔论,都是些年纪不过二、三十岁的人,他侧耳去听,才知他们所谈论的都是当朝带兵的将军——

“夫人!”

子青静静摇头:“子青不愿。”

待听得子青“嗯”了一声,他方才上了赵破奴的马。冲开雨幕,霍去病所带来的十八铁骑转瞬消失在雨中,隐隐之中尚能听见马蹄声。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青铜面具上,蒙唐拿着它,似乎拿着此生的奇耻大辱,铁青着脸将它远远地扔掉,转而大步回了营帐。

其余诸人心下惶惶不安,也只得各自回去歇下。

医室内,子青与易烨各自换了干衣裳,躺下歇息。

易烨有心想问她与李敢之事,却又不愿勉强她,几番欲言又止,子青自然有所察觉,但只做不知道。

雨已渐歇,时而能听见外间巡哨士卒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子青翻了个身,声音极轻,还带着些许鼻音道:“哥,你睡了么?”

无人答话。

子青便又不语,双目望着黑暗中的屋梁,怔怔出神。

“傻啊你……”易烨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若是睡着,你把我叫醒不就行了。万一我正在梦里持戟十圈,你不叫我,还想让我累死啊。”

子青禁不住微微一笑。

“想说什么就说吧,这些年你像个闷葫芦一样,什么事都不说。”易烨温言道,“我虽没什么本事,可你有什么心事对我说说,心里多少也会宽敞些。”

“哥……”子青低低唤了声,停了好一会儿,才沉下声音缓缓道:“六年前,置水关外羌人反叛,不光是缔素的父母在那里,我爹爹也在那里。”

易烨在黑暗中低低地倒吸口气:“你爹爹是羌人?”

“不是。他是替李广去劝降羌人。得到李广的允诺,爹爹答应羌人,只要肯降,李广就不会为难他们,更不会伤他们性命。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她默然。

易烨无力道:“李广把羌人都杀了。”

“对,他骗了那些羌人,也骗了我爹爹。我还记得爹爹回来的时候,头上灰扑扑的,我以为是尘土,伸手去替他拍,却怎么也拍不掉。我才知道,他竟是白了头。”

“他带我们搬家,离开了李广,却又不离开陇西郡,只另找了处小镇住下来。可一日一日过去,他的话一日比一日少,有时候连着几日都不说一句话。再后来,忽然有一日他不知怎么来了精神,带着我和娘去逛集市,买了好多东西,都是娘平常舍不得买的。他又带着我去河里抓鱼,然后烤给我和娘吃。娘拾柴的时候偷偷掉眼泪,我不明白,娘也不许我问,她见爹又是欢欢喜喜的模样。”

“日头慢慢要落下去,爹爹说他有事要去办,我问什么事,爹爹说他欠了些债,不还不行。娘扶着树,笑着跟爹说我等你回来。爹走了,娘跪倒在地,我才现娘掩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抠得全破了,血淋淋的。”泪水滑下,迅渗入杨木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