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小文,也送走了金成的心。每当想起小文,鼻头就发酸,躺在被窝里有时还暗暗流泪。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儿了,会不会被那个阉割了的书记抓回去?回想这几年,次又次的坎坷遭遇,让他对人世险恶这句话有了真切的体会和了解。“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他在心里问着苍天!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堵着,憋得人难受,第二天,他起大早步行了七八里地,来到姜山河放蜂的村子。这个村子规模较大,房屋也整齐,前边的丘陵下边,紫云英开成片花的海洋,引得蜜蜂顶着露水忙着采蜜,田野里片“嗡嗡”的声音。姜山河戴着面罩,正忙着摇蜜,看见金成来了,招呼他在凳子上坐好。

山路弯弯,路边山涧里流水湍急,块石散布在沟底,急水直泻而下,冲起大团大团白茫茫的浪花。山涧之间没有桥,块块散铺着的大石块成了冲不垮的便桥。涧水大了,抑或山洪暴发,连接两岸的土坝成了道道天然瀑布,当地人俗称“漫水坝”。山民习惯了这样的道路,走起来如履平地毫不吃力,可苦了金成这些从平原来的人,大家像体育赛跑样,非得依靠耐力和决心才能冲过河去。

正是麦收时节,天气出奇地热,知了躲在树丛中,不知疲倦地叫得正欢。农民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集中学习。大教室里几十个人安静地坐着,燃烧煤油的汽灯发出“咝咝”的响声,惨白的灯光引来了无数的昆虫。讲台前,梳着两条短辫的女教师正认真地上课,尽管水平不,大部分农民都在专心地记笔记。金成悄声问旁的公社文教顾干事,那位女教师是谁,顾干事告诉他,她是东坝小学的老师,也是位下乡知青,名叫任静静。任静静讲得很细,也注意突出重点,她的深入浅出的讲法农民很容易接受,金成听得连连点头。

对面的干场河边,是汉代卖身葬父的董永墓。金成要带小文过去看,被她口回绝了:“个坟堆有啥看头?写书人后来造出天仙配的故事,那是借事说人的。管你恩恩爱爱,卿卿我我,该分开还得分开,弄了个夫妻永分离天上人间不聚首的结局,有什么好?人家董永是个大孝子,也不该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编书人是不是毒了点?”

金成开始并不以为然,这年头,这种事实在太多了。金博士告诉他,今天上午队里批斗小铜匠汪四,姑娘将会“身份不明形迹可疑”地当众“陪斗”。

说是新房,其实是在柴壁上糊了些白纸,金成自己在红纸上写了副对联,倒也增加了不少喜庆气氛。孙凤英出身农家,遇事随和,自然不会计较。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脸上直洋溢着幸福的笑。金成可就惨了,大家都知道他能吃酒,敬酒时定让他吃双份,几十桌敬下来,早已头重脚轻,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幸好几位儿时朋友仗义,挡掉了不少酒,这才让他没有当场出洋相。孙凤英扶他慢慢进了洞房,刚挨着床边,身子就歪斜在床上,打着呼噜睡去了。孙凤英爱怜地摇摇头,帮他脱去衣服鞋袜,睡着睡着,金成嘴里突然喊起“吴卫”

的名字,眼中还流下眼泪。孙凤英见后心里不由得愣:吴卫是谁,怎么从没听他说起过?心中存着疑团,因为是新婚之夜,不想搅了这份好心情,压在心底没有声张。

第二天上午,公社通讯员来找金成,说顾干事让他去下。金成找到顾干事时,老头子正在接电话,他抬手让金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顾干事圆脸,戴副白边眼镜,模样慈祥,整日里笑眯眯的,即使在发火时你也看不出他的怒容。放下话机后,他未言先笑:“先恭喜你,结缡之喜,人生大事,琴瑟和鸣,凤凰于飞,可喜可贺。”顾干事读过私塾,古文底蕴深厚,说话时半文半白,更显出他的国学功底。他看过金成写的文章,大加赞赏,这次金成能去农大,也是他保荐的结果。

“知道找你什么事吗,有人给你送贺礼了。”说着,掏出个自制的红纸袋,正中画着个很大的心状图形,袋里装着二百元钱,没有片言只字。二百元,这在那时可是个非常大的数字。金成已经知道是谁送来的,他深深地埋着头,半晌,才问道:“她还好吗?”

“知道你决定结婚的消息后,她很快答应了位军人的求婚,婚礼大概在下月举行。她向你们夫妻问好,祝你们幸福美满,要你方便时去县城看她。”金成明白任静静的婚姻是赌气的结果,可是造成这切的责任并不是他金成,他太渺小了,他无力改变政治婚姻的现实。回到家后,他仰脸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看着纸糊的屋顶,心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就像这屋顶样,是那样脆弱,那样不经风雨,捅就破。

春节过后,孙凤英的肚子已经天大似天,金成妈再也不肯让凤英干活了,金成不经常回来,星期天也只是干干挑水忙自留地的粗活,然后和凤英说话聊天。凤英的妊娠反应很厉害,脸上布满了斑,金成妈说,看这架势,孙子是肯定的了。金成妈人好,为人厚道,凤英又不多话,婆媳关系十分融洽。有时凤英看到婆婆实在太累,想帮把,婆婆也不同意,只是叫她别动,惹动了胎气,会弄出事来。孙凤英母亲来过两次,看到女儿白了,人也胖了,金成妈待女儿很好,也就放心了。孙凤英要母亲分娩时定要来,母亲答应了。

那是个寒气逼人的早晨,金成边吃早饭边听广播,当他听到北京发生了“反革命暴乱”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整天都讲莺歌燕舞,形势派大好吗,怎么突然冒出个“反革命暴乱”?他百思不得其解,踏着自行车急往学校奔去。学校里也议论纷纷,上边布置追查反革命,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哪里有反革命?过不久,公社通知农大孙书记去县委党校听形势报告,孙书记推说身体不好,让金成代替他去了县城。

参加会议的人坐满了县大会堂。作报告的是位军人,看上去气宇轩昂,他讲得很激动,手在空中不停地画着圈子。他的话十分明白,北京天安门事件的黑后台是邓小平,只有彻底打倒了邓小平,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才能真正得到贯彻执行,而江青,才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忠实执行者。这人口才极好,讲话极具煽动性,台下不时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金成向旁边的人打听,那人小心地告诉他,他是军委办事处的负责人,这次来给当地驻军送江青著作,县革委会请来作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专题报告的。

晚上安排看新拍的电影渡江侦察记,金成看过不下五遍了,画面虽然漂亮,总觉得没有老片真实动人。正准备躲在房间里百万\小!说,忽听有人敲门,打开门时,看见党校的王主任陪同任静静站在门外。金成想不到她会找来,有些惊喜地喊了声。王主任很知趣,说“任主任你们谈吧”,便赶忙走了。金成看任静静又黄又瘦,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病了?任静静并不回答,在床前边的椅子上坐下。

屋里的空气显得非常沉闷。“静静,想开些,何苦折磨自己,我们都是很平常的人,无法改变现实,但可以适应现实。我不知道我的些想法和做法是否伤害了你,如果真是那样,我深深感到遗憾。”

“你的遗憾能值多少钱?我真的不想再听到你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我需要的是真诚,是两心相印的真诚。不过,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切都已经过去了,再也无法挽回了。”说得金成脸上飞起片片红云,羞赧地低下了头。

“知道今天谁给你们作报告吗?”任静静盯着金成的眼睛问道。金成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的情敌吴卫的爱人沈刚,他现在是江青的得意门生呢。”闻听此言,金成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该为吴卫高兴还是担心?金成问起她爱人的情况,任静静冷冷地说道:“你还算有良心,还能想起问这事。他回部队去了,不过他说直想见你,他弄不懂你到底算怎样个人,能让任静静这样的蠢女人爱得死去活来。有时我也在想,要说有钱,你是个穷光蛋;要说有才,至今还没看见有什么大作问世。你说,你凭什么让人爱你?”

第部分第十三章3

“静静,切都成过去了,大家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再说这些,对你对我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金成近乎于恳求了。

“为什么不呢,你受不了啦,觉得不舒服,我还没讲上几句,你就想挂免战牌。”任静静怨恨万分,意犹未尽:“我直在骂自己,当初如果坚强些,不贪图什么干部身份,下定决心和你结婚,现在的我就不会是这副模样。有时我也在想,即使我们苦点累点,但我们两情融融,内心快乐,那样的生活才叫幸福。可现在,这都是梦中的情景了。”说着话,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两眼又汪满了泪水。

金成已无法讲下去了,他知道任何劝解的话对任静静来说都毫无意义,他怕话匣子打开,任静静又收不住了。任静静站起身,她要金成用自行车送她回去。夜很静,行人很少,任静静紧紧依偎在金成后背上,脑海中不时闪现出当年扫盲时,金成每晚用自行车送她的镜头,不由得叹息道:“要是时光倒流,那该多好!”

金成回到党校时,党校的王主任正在房间里等着他。

扯不断的女人缘第二部

第二部分第十四章1

这几天,孙凤英的睡眠直不好,吃什么全没有胃口,金成妈有些担心,特地煲了有味道的汤让她喝,也不肯让她多走动。这天起床后,孙凤英看到婆婆里外忙活着,开始灰白的头发在晨风中飘动,心中好生不忍,就偷偷帮忙提了桶水,晚上肚子便有些痛,下身开始流血,到了半夜就疼痛难忍。婆婆吓慌了,赶忙叫人送往公社卫生院。经查,孙凤英胎位不正,胎儿横卧在芓宫里,但稍动手术或剖腹产都能让母子平安,可是偏偏这夜值班医生是位刚从赤脚医生转上来的新手,对接生知半解。金成妈赶紧让人去请位熟悉的张医生,奇怪的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张医生的影子。这位医生不耐烦了,认为瞧不起他,说自己什么全干过,人医兽医起上,赌气自己来接生,结果闹出个大出血。那位张医生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赶到时,胎儿总算保住了,孙凤英却只剩下口气了。

长途电话七拐八转,最后总算找到县委党校,王主任知道是个急事情,赶忙找过来。金成的头“嗡”下大了,到小镇的公共汽车最早也要早晨7点多钟,金成心急如焚,还是任静静帮忙,要了辆吉普车载着金成连夜回到小镇。

金成来到公社卫生院时,孙凤英已经快不行了,当她看到金成时,微弱的眼神突然迸射出亮光。才天工夫,人已变得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她颤抖着身子,努力向金成伸出手来,金成赶忙抓住她的手,大滴泪珠滚落在床沿上。他流着眼泪,大声恳求张医生想想办法,千万保住孙凤英的性命。张医生摊开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已经尽力了,能想的办法全用了,医生只治病不医命,死生有命,他也回天乏力。闻听此言,金成放声大哭。

孙凤英的母亲已经哭成泪人般。女儿真是命苦,刚摊上个宠她的婆婆,疼她的男人,又添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子,就撒手西去了。老太婆越想越恨,冲进医生办公室揪住那个庸医就要拼命,吓得那个医生边用手护着头边大喊“救命”。

金成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头涨得厉害,仿佛随时要爆炸似的,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切都还像在梦中。直到后来他都无法相信,活生生的凤英怎么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没有打?特别是刚出生的儿子,连口奶水也没有吃到,妈妈就离他而去。他真的不敢往下边想了。

孙凤英母亲已经几次大闹卫生院,她家是贫农,谁也拿她没有办法。公社李书记大发雷霆,责成|人武部长带帮人成立专案组负责处理此事。造成孙凤英致死的医生是公社文教顾干事的外甥,顾干事感到压力很大,已几次找过金成,请求他劝劝丈母娘别再闹了,人死不能复生,答应给他家定的经济补偿。同时告诉他,那天晚上,他妈去请的张医生本来可以及时赶到,半道上遇到常春官,他定要张医生先帮他去看牙,那天他牙疼,结果把时间全耽搁了。

“又是常春官?”怪不得金成追问这件事时,张医生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他也不敢得罪常春官!金成痛苦地低下了头。

金成的老母亲最可怜了,边要劝儿子和亲家母宽心,边还要讨百家奶水喂嗷嗷待哺的孙子。自己忙得瘦了圈,夜里还要为孙子勤换尿布。好在小家伙仿佛知道家中遭了不幸,喂饱后不哭也不叫,不过也真怪,小家伙竟长得又白又胖,喜得金成妈整天乐颠颠的,逢人便夸小孙子的百个好处。

这年真的是多灾多难,唐山发生大地震的第二天,上级紧急通知,城乡居民全部搭建防震棚居住。学校已经放假,金成整天呆在防震棚里,陪伴儿子金鼎。金成想带着儿子去看外公外婆。也许感觉到能出远门,小鼎显得特别兴奋,嘴里不时发出喔喔的叫声。道路不平,天气又特别热,到达孙凤英家时已是小晌午。家人正坐在门前的大树下纳凉,看见小鼎后都高兴地叫了起来。回屋后,这个抱,那个亲,小家伙不认生,谁抱对谁都笑,引得几个小姨你争我夺,整个屋子弥漫着浓浓的温馨气氛。这时,凤英大妹从隔壁人家讨来杯刚挤出的羊奶要给小鼎喝,金成慌忙问羊奶卫生吗,要不要消毒?凤英妈说,这儿的孩子都喝这种奶,也没见出过啥事。金成还在犹豫,凤英大妹早把奶瓶嘴送到了小鼎嘴里。

等到日头偏西往回赶时,金成总感到小家伙有些不大对劲,开始哭闹了,嘴里还往外吐奶。金成有些慌了,赶到家时,母亲正不放心向东眺望,看见他们回来才松了口气。金成说,小家伙有些哭闹,接着把羊奶的事讲了讲,金成妈有些沉不住气了,急忙让去卫生院,正好熟悉的张医生在,细心检查了番,金成看医生眉头皱起来,感到有些不妙。

“小孩症状不明显,又像菌痢,又像急性肺炎,我先开些药吃着,你们最好马上去镇桥,最近市有支医疗队在那儿,他们有位儿科医生很有名,还是请他看看,别误了事。”

听到张医生番话,金成的眼泪快下来了,怎么这样倒霉,偏让小孩又闹了个毛病,万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么好?金成妈也慌了,定要跟着去镇桥。金成蹬着自行车,金成妈抱着孩子坐在后边。金成妈嫌慢,让儿子能不能快些?金成还是中午吃的饭,腿都软了,偏又碰上个顶头风,自己不好说什么,正着急时,辆吉普车突然停在身旁。金成回脸看时,见是任静静,满心欢喜。任静静并没有细问事情的缘由,扶着金成妈坐进车子,小车“呼”下开远了。金成绷着的心下子全松了,不知怎的,从看到任静静的那刻起,第六感觉就仿佛告诉他,小鼎没啥危险了。

第二部分第十四章2

等金成骑车来到镇桥医院时,那位著名的儿科医生已经帮小鼎检查过了,静静正用市方言和医生讲话。静静告诉金成,小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得了急性菌痢,幸好送得早,再晚个小时,恐怕就有危险了。医生责怪他,为啥给孩子乱吃东西?其实人||乳|是最好的营养品。医生其实不知道,小鼎是个苦命的孩子,他是吃百家奶长大的。

“你都听说了?”金成的声音压得很低。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我为凤英难过,根本不应该发生的事,偏偏就让它发生了。苦了凤英,苦了这个没娘的孩子。我到小镇好几天了,直避免碰到你们,你叫我能说什么?结果还是遇到了,恐怕算是天命难违吧!”说着任静静把脸别过边。

第二天,金成去请任静静吃饭,任静静说:“饭就不吃了,看看你儿子去。”小鼎见有人逗他,喜得伸出两只胖嘟嘟的小手乱比画。任静静抱着小鼎,对着小脸亲了又亲,嘴里还个劲地让他叫“妈妈”。金成妈看见任静静这样喜欢小孩,忍不住说:“静静,也生个吧?”

任静静摇了摇头,苦笑道:“阿姨,生小孩也和人世间的事情样,都得随缘。有时你想得很好,偏偏事与愿违,谁也强求不得,想开了,也就无所谓了。”

金成明白她话中有话,不便搭腔。金成妈说:“静静,你也不是外人,阿姨弄了些粗茶淡饭,将就吃些,也算阿姨的点心意!”静静笑道:“阿姨,这次防震,组织上有明文规定,不允许吃请,你们的情我领了。坐着说说话,比什么都好。”金成妈还要讲什么,金成使了个眼色,他妈不响了。

任静静坐了会儿,就告辞了。金成注意到,从进屋开始,任静静就没有朝他房间里看眼。

“小鼎太像你了,特别是那眉毛和眼睛。”在送任静静回公社的路上,她仿佛无意间说了句。

“你喜欢,就认作干儿子吧!”金成诚心诚意地说。

“那我得好好考虑下,看怎样来培养我的干儿子。”

没有几天,任静静给小鼎买来了鱼肝油奶粉,还有身婴儿衣服。金成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眼光,任静静选择的衣服,不管是颜色质地还是款式,都让他感到与众不同。金成由衷地向她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