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山山腰之上,赵佗这方的秦军早已耐不住了,封山援军伤亡惨重,水上传来的战况更是不容乐观,简直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白白地用灵山的军队去将瓯雒的战船拖住罢了。

赵佗长长呼出一口气,看向任夫人,也见她的手按在衣襟胸口出,双眼闭着,重重叹息出声。

赵佗抬脚便要走,后头的赵仲始却急急喊了声“父亲”。

赵佗看向身侧最近的那个裨将,下令道:“你带兵守在此处,但有敌军越线,格杀勿论。沿山脚江边遣派斥候,但有变动,立即回灵山县衙报告。”

无缘无故来到这鸟不拉屎,战火不停的岭南,越枝还没搞清楚倒底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唯有一点她清楚得不得了——她的小命在赵佗的手上。而且,这条命,对赵佗来说还有用。

任簇可没放过这妇唱夫随的机会,笑着揶揄一旁沉默坐着的赵佗,“我夫人出身西戎,那越女要刺她一刀,没这么容易。”

任夫人眉尖一抬,却是低头笑起来,也不急着走,在越枝身边坐了下来,“既然嫁了他,他要来这山沟沟里头当兵头,当县令,我便来罢了。舒服是谈不上,倒也不至于受不了。你们越族不是也在这里世世代代住了这许久?你越族既然受得了,我如何不行?”

屠梏手中弯刀紧握,也是气得浑身发抖,剧烈喘了几口气,拢起手到嘴边,发出一阵呼啸,那号令沿着山腰传开,但凡呼啸越过之处,赵佗抬头望去,便能看见那里的冷光皆随着呼啸消失在绿荫之中,再不能被寻到踪迹。

越木下颌线一瞬浮现,却又缓缓消散下去,脚下步子一挪开,身后的族人当即给他让开一条路。越木先行,赵佗抱着越枝紧随其后,屠梏跟赵仲始对视一眼,一瞬杀气隐隐浮现,两人都咬着牙往自家主君那边跟去。

越木背着手迈下楼梯,走到屠梏身边,望着远方山腰上的接连不尽的木楼越屋,口中声音带着闲适,冰冷无情,“屠梏你押着仓狞,带人到越裳各处,传越裳侯越山的命令,让嫡系子孙尽数到宗祠集合。”

越木颔首,“按照阿爸说的,去了西瓯一趟。西瓯那边,倒是没有什么与越裳一起攻打蜀泮的意思,几个月前,秦人赵佗率兵打下了他们郁水以南的地方,如今西瓯还指望着蜀泮给他们出头。”

赵仲始松了一口气,没安静一会儿,又说:“之前仲始便劝父亲,不要答应越裳部,雒越国十五部,就属越裳部最善战,一直跟我们要咬着不放,还纠结各部联盟骚扰我军,怎么会突然求和?父亲……”

慢着……越枝心中咯噔一跳,低头就看见那柄被丢开的匕首。刀柄上龙蛇环绕,纵使染着血迹,也还是没有掩盖住青铜的金属光芒。跟着父亲在博物馆泡大的越枝,只需这一眼,便认出这丝毫不是汉民族的纹饰。

后头没人回答,最后头终于有个声音回应,“呆房里呢吧!估计越教授正跟她打电话呢,女孩子家家的,到山里头来,家里人总会不放心。”

越枝抬头,目光在赵仲始的脸上逡巡,只见他脸颊上沙土混着血污,眼中也是布满血丝,如今外头阳光明媚,只怕秦军和瓯雒的这次交锋,是进行了整整一夜。

这样想着,越枝放下手中软墩,坐直身子来,问道:“你想如何?将我送回越裳去,只怕你父亲是万万不肯的吧?”

赵仲始一瞬沉默下来。越枝忍不住叹了口气,这赵小哥能来找她,只怕也是一时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了。此刻的赵仲始,便是越枝想从他身上挖一条保命符出来,也是挖不到。若说赵小哥没想清楚,他又明明白白知道不能放自己回去。若是他想清楚了,却也半分好处也不能提出来。

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子,便有什么样的儿子,等着她先出价再讨价还价。

越枝撇撇嘴,继续说道:“好,不能将我放回越裳,把我当作质子,也行。你喊人打盆水来,等我洗把脸,带我去见你父亲。”

赵仲始一瞬双眼发亮,简直不敢相信,重复问了一遍,“当,当真答应我了?”

越枝撇嘴冷笑,点了点头,“快去打水吧,让我的族人看见我这幅样子,这场仗算是没跑了。”

赵仲始听了,当即转身,跑到外头去喊侍女过来。

越枝抬手扯了扯自己刚刚碰到肩膀的短发,腹诽不止。答应,可不得答应他吗?要谈交易,肯定得找个说话算话的,赵仲始这么个半大小伙子,嘴上没毛,顶多只能当个跑腿的,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谈的。谈条件,还是得找那个黑面阎王。

赵仲始匆匆在外头拉了一个侍女过来,打水给越枝洗脸,又叫侍女找了套干净衣裳鞋袜给越枝换上,自己趁着空当匆匆回去脱了身上的甲胄,换了套衣服,只洗了洗手抹了把脸,便又赶回到越枝那里,领着她去找赵佗。

此刻的赵佗,还在任簇的私宅里头。屠梏被撂在灵山府衙那边,他只不闻不问,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回到自己住的客院。赵仲始带着越枝来到赵佗住的院子外头时,只见到赵佗身边的近卫皆围在外头,半数在院外,半数在房外,个个脸上都是焦急神色,脚下也带了急促,忍不住走动,却也不敢进去找赵佗。

近卫看见赵仲始来了,仿佛见了救星一般,带头的那个凑上来,拱手问道:“赵副将可是要进去劝主帅了?”

越枝看向赵仲始,只见他点点头,看了一眼院中那紧闭的房门,问道:“父亲可说过什么了?对屠梏还是不理睬吗?”

那近卫脸色难堪,瞄了一眼越枝,也终究点点头,“也不知道主帅心中是个什么打算,没人敢去打扰。”

越枝眼珠子转了两转,抬手去扯了扯赵仲始的衣袖,“别浪费时间了,带我进去吧。”

赵仲始一听,也觉得有理,拍拍那近卫的肩膀叫他放心,领着越枝跨进院内。两人走到门前,赵仲始抬手正要敲门,却被越枝猛地伸手抓住手腕。

“等会儿进去,你先挡住我,若是我少了半根汗毛,被打了哪怕一下。赵小哥,这件事,就吹了。”

赵仲始目中有些犹豫,半空中的手手指收紧,握了握,却终究是点点头。

叩叩叩,三声。里头赵佗的声音响起,“谁?”

赵仲始回答,“父亲,是仲始。”

内里倒是没有迟疑,立刻回应,“进。”

赵仲始伸手推开房门,越枝紧跟其后。前脚一进房门,越枝立马感受到屋内的氛围大变,脖子还没缩,便听到赵佗冷如寒铁的声音响起来。

“我和你说过什么?可一,可二,不可三。你倒底有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赵仲始往前走了一步,还当真践行诺言,将越枝挡在了身后,说道:“父亲,封山一场恶战,死伤难数,我军堪堪能够喘息,实在无法抵挡雒越袭击,父亲要想清楚啊!”

赵仲始拱起手来,向上首深深一躬,越枝一下猝不及防,身前的人肉盾牌消失,跟赵佗看了个大眼瞪小眼。

越枝喉头一紧,条件反射一般,肩膀缩起来,牙关亦紧紧咬上。

“出去!”赵佗腰背直起来,一拍身前木案,大喝出口。

赵佗那双眼睛里头的红血丝,与赵仲始相比,只多不少,那日在封山上如此盛气凌人的阎王爷,此刻却疲态尽现,露出深深的无力感来。

越枝眉头皱起来,肩膀却渐渐放松,看着眼前那张牙舞爪的老虎,冷声开口,“我出去,然后呢?你要再跟越人打吗?你该怎么打?”

赵仲始听了这话,被吓了一大跳,这越枝怎么敢这么字字带刺地与赵佗针锋相对?他原只以为越枝在赵佗面前,只是那时瓯雒丞相来的时候,那副伏底做小的柔顺模样。这一刻,赵仲始后悔了。

赵佗气得七窍生烟,胸中那股子憋屈劲儿一下子涌了出来,指着越枝破口大骂,“我要如何打仗,轮不到你这个蛮夷女来指手画脚,滚!”

赵仲始直起身来,扯着越枝的手臂就要将她往外头带。可越枝哪里肯,这一下,不止点燃了赵佗的火气,也将她的委屈一瞬爆了出来。

越枝三两下挣脱赵仲始的手,瞪着赵仲始大喊,“是你要来求我说话的,我既然开了口,你就别想把我的嘴堵住!给我站着听,别动手动脚!”

赵仲始一瞬愣住,这蛮夷丫头,还没他年纪大,平常那憋憋屈屈的受气包样子,这一瞬炸了开来,倒是叫人忍不住害怕。赵佗却是抓住了越枝口中的话,面上一瞬难以置信,看着赵仲始,一字一句地问:“你找这越女来劝我?你信她?”

“父亲……”

“是!当然是了!”越枝冷笑,转身面向赵佗,双手叉腰,“你儿子倒比你懂事,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赵佗这个父亲当得好啊!是,你心疼你儿子,不让他去螺城当什么王婿,被人羞辱。可你武打不过,文说不过,就剩下这个坏脾气!我就问你,你靠着这副臭脾气,能打赢仗吗?”

赵佗一瞬暴怒,腾地站起身来,一脚踢翻木案,大步走向越枝。

赵仲始也是浑身一颤,正要去拉越枝,却只见小小丫头冷哼一声,亦是大步往前走,直直撞向赵佗的胸膛,抬起头来,下巴高高仰着,短发凌冽,声音铿锵,

“我问你,臭脾气,能打赢仗吗?”

“我问你,臭脾气,能治国治民吗?”

“我问你,臭脾气,能叫那些死去的秦人,活过来吗?”&li

&listyle=”font-size:12px;color:#009900;”&hrsize=”1”作者有话要说:赵仲始:我义父好凶,我好害怕!我后妈也好凶,我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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