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簇可没放过这妇唱夫随的机会,笑着揶揄一旁沉默坐着的赵佗,“我夫人出身西戎,那越女要刺她一刀,没这么容易。”

越枝松了一口气,手指松了力气,将油灯松松垮垮地捏住,侧身站出来,双手将油灯握在身前,低下头福了福身,“任夫人。”

屠梏手中弯刀紧握,也是气得浑身发抖,剧烈喘了几口气,拢起手到嘴边,发出一阵呼啸,那号令沿着山腰传开,但凡呼啸越过之处,赵佗抬头望去,便能看见那里的冷光皆随着呼啸消失在绿荫之中,再不能被寻到踪迹。

赵佗眸色微动,看向越木的眼神锐利依旧,却多了三分鄙夷,冷冷说出一句,“越裳侯。”

越木背着手迈下楼梯,走到屠梏身边,望着远方山腰上的接连不尽的木楼越屋,口中声音带着闲适,冰冷无情,“屠梏你押着仓狞,带人到越裳各处,传越裳侯越山的命令,让嫡系子孙尽数到宗祠集合。”

木楼二层,要比地面干爽畅快得多,此刻的二楼正厅之上,只见越裳侯越山眯着双眼,闲闲倚坐在上首,身旁两个侍女低着头,手中扇子一刻不停地扇动着为他纳凉。越木走到大厅中央地时候,身后正有个侍女捧着果盘上来,走到越山身前恭敬跪下,双手托举着果盘,超过头顶。

赵仲始松了一口气,没安静一会儿,又说:“之前仲始便劝父亲,不要答应越裳部,雒越国十五部,就属越裳部最善战,一直跟我们要咬着不放,还纠结各部联盟骚扰我军,怎么会突然求和?父亲……”

“不自量力,蛮夷。”

后头没人回答,最后头终于有个声音回应,“呆房里呢吧!估计越教授正跟她打电话呢,女孩子家家的,到山里头来,家里人总会不放心。”

可若是赵佗跟越裳真的打起来了,她这条小命就没有用了。没用,赵佗可不会白养她这个闲人。

不管赵佗心中有什么打算,她越枝便是蒙,便是撞,也只能迎头撞上去,撞中了,能活多两天,什么都不做和做错了,都是死路一条。

赵佗越恼怒,越枝心中却越安定,他怒了,便是她对了。

越枝手脚都被捆住,不能动弹半分,只能靠在身边的树干上,喘了两口气,又开口说:“越族在你眼里是蛮夷,可如今你随任嚣带兵越过五岭已经九年了。九年里,秦军夺了地,置了郡,设了县,可秦军所管辖之地,有多少越人?没有!攻城略地,为得是得到子民。你,赵佗,为秦国增加了多少秦人?没有!”

站在一旁的裨将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惊胆战,一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只瞪大眼睛看着越枝,一会儿又看看赵佗,双手只贴在身侧待命。

赵佗面色铁青,却一字没有回答越枝,扭脸来看向那裨将,厉声斥责:“还不走!等着领军棍吗?!”

越枝心中一凉,这赵佗是捂着耳朵不愿意听了啊,这可如何得了?两军刀兵相接,她就是第一个被拿来祭旗的,先不论赵佗会不会杀了她,便是雒越其他的部族,先对她下手,挑起大战也不是不可能!

“赵佗!”越枝贴着树干,奋力坐直身子,身后手腕撑着绳子,磨得手腕皮肤生疼。“我阿爸刚刚夺权对吧?底下越族倒底有多少人真真正正听他的?你把我推出去,他杀我还是不杀我?!如果你是越裳侯,你杀我还是不杀我?!”

“站住!”赵佗大喝一声,将那裨将双脚制住。赵佗没有回头,只背对着越枝,面向山腰弯弓备战的秦兵,面向山下长刀出鞘,正欲奋力厮杀的越人。

若他是越裳侯,杀,还是不杀这越女?

这一刻,便是赵佗也说不定。

越枝乘胜追击,字字如锥,“当然是杀我,我阿爸年轻,以后要多少孩子有多少孩子,不过是如今只有我一个,牵挂着罢了。便是他心疼我不杀我,他手下的人也会杀我,别的越族首领也会杀我。一支箭,只要一支箭,你手里的筹码,就都没有了,我阿爸恨你,越裳恨你,雒越恨你,谁都恨你。”

“我想活着。”越枝喉头滚动,“我想活着,你帮我,我帮你,只要你不把我推出去,我阿爸不会轻易动你,越裳会退兵,雒越都会退兵,你便可专心打安阳王了不是吗?”

赵佗转身回来,一步跨到越枝身前,抬手便将她小小下巴捏在手心,“秦境无越人,是我把越人逼到山林之中。蛮夷族类,不配为我民。你唯有一句话说得半对,我要的是越族乱,越族乱,便是要越木死,他死了,雒越无首,自然会乱。我手中秦兵十数万,怕你越人不成?”

赵佗冷笑,“若是你爹心软,而别的雒越首领动了手要了你的命,岂不是更好?”

越枝听着,眼中神采登时消失,只听耳边钢刀出鞘,哗啦一声,眼前冷光亮过,只觉得脚腕一松,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赵佗的秦剑已经归入剑鞘之中,长臂一伸,捞起越枝,只单手拎着她的衣领,推着她往前走去。

越枝一步一踉跄,虽是在前边走,却是整个人都倚靠在脖子后头的那只手上,脚下轻浮脱力,似乎下一刻便要倒下去一样。

完了,完了。越枝眼中干涩,死到临头,又是怕又是哀,却真的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但愿死后能回去原来的世界吧,或者这原本就是一场梦就好,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真的。

越是这样想,越枝便觉得越心慌,什么真真假假的,现在手腕上的疼痛是真真切切的,身后赵佗腰间的秦剑也是实打实的黑铁精钢,死亡这件事情,什么时候都能让人意识到“真实”倒底是什么!

赵佗的裨将快步下山,穿过长弓战阵,箭矢一样在黑甲之间穿梭,一会儿便不见其半点身影。穿过那战阵,山下,便是越族的弯刀弓箭,越枝半步都不想走。

不知她的真阿爸,越木越教授,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她师兄杨旭,有没有带人去将容坤师兄救出来?不知道那个骑田岭下的汉墓,倒底是不是赵佗的?

若能回去,越枝想第一个进墓室,想第一个开赵佗的棺!

丰子岭西侧,越族呼啸声又起。山下的秦兵跑上来,报告说越族人停在了山脚密林处,并没有攻上来的意思,高地狙击低地,易守难攻。再问,却说口信是传到了越裳部,越裳侯却没有半个字回话,传信的兵士原路跑回来,也没有越人中途拦截击杀。

越枝听着其中几个词,缓缓回过神来。越裳侯没有正面攻打赵佗的意思,却也连出面谈判都没答应。越枝心中一喜,莫不是她这个“阿爸”也明白,让赵佗带她出来,一上战场,她将必死无疑。这个越族阿爸,是在给她保命?

衣领越来越紧,越枝扭头看向赵佗,一见他面上神色,当即便猜出他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越木一刻不动,赵佗便一刻不能把她怎么样,不能杀越木,也做不到让其他越人首领来杀越枝。

越枝深吸一口气,此刻,能多活一刻,便是一刻。

忽地,丰子岭南侧,阵阵鸣金收兵之声传来,赵佗眉心一拧,抬眼看向身侧近卫。近卫当即会意,转身往丰子岭另一侧跑去勘测情况。

越枝也懵了,到岭南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她也算近距离接触过古越民族了,这样原始的部族,还用着口哨、呼啸这样的古老的报信方式,鸣金击鼓这样的,只有秦人在用。

收兵?秦军怎么会主动收兵?若是秦军和安阳王蜀泮所带领的瓯雒队开战,也不该这么快就打完了。

秦军在岭南,是没有碾压性的武器和战法的,水陆山地混合作战,并不是出身平原地带的秦军所能轻易适应的作战方式,否则越枝也不会说,赵佗带兵南下,九年还未曾有什么成果。

若是,瓯雒国呢?

越枝双目一亮,秦军没有的武器和战法,瓯雒国却是有!

正当此时,方才去勘探的那个近卫匆匆跑回来,躬身朝赵佗低声报告:“任簇将军所带三万军队,半数战船,半数步行,水路军队先与瓯雒军队正面交锋,瓯雒不知有什么强弩,竟一连击沉我军十数艘战船,水陆齐发,箭雨连绵不断。士气大减,任簇将军下令退兵。”

赵佗咬牙切齿,将越枝攥得更紧,“两军形式如何?”

“任簇将军带兵退守丰子岭下,沿灵山县拦河防守。瓯雒据守封山,战船军队横列在钦江上。”

越枝忽地低低笑出声,惹得赵佗更加恼怒,斥责出口,“笑什么!”

越枝抬头,看向赵佗,“我越人蛮夷,不配为民,如今,为敌,不知赵县令还满意吗?”

赵佗微微眯起眼,右手按上腰间剑鞘,啪嗒一声已经解开剑扣,只消一动,秦剑便可出鞘。

越枝双眼却无半分畏惧神色,昂起头颅贴向赵佗,“赵县令,那强弩是什么?你知道吗?那叫灵弩,连发强弩,水陆皆备。”

历史上的灵弩,可比什么诸葛连弩要传奇得多,年代久远,早不可考,以讹传讹,到后来竟然被传到可以“一发三万人”的地步,三万人的杀伤力当然是谣传,可往古去追溯,这灵弩倒是真真切切地让秦军地步伐停滞了三四年之久。后来,也是秦军设法破坏了灵弩,才能在与雒越国的决战之中占了上风,最终荡平南越。

这一回,越枝的腰板终于能硬挺两分。

“赵县令,越族人,可以不是你一个人的敌人,放我回越裳,雒越人自然会打瓯雒国,你秦军坐收渔翁之利,有什么不好的吗?”

“我说过了,我想活,你帮我,我也帮你!”

“赵……”

未等越枝说完,山侧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个黑甲秦兵停在赵佗身侧,拱手行礼,“主帅,蜀泮使节乘船,已入灵山县府,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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