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薇把女儿的早餐端到她的位置上,陈克明才匆匆地尾随着女儿一起下来。陈乐忧跟父母打个招呼,就忙忙地坐在凳子上,尽管动作比较迅速,但陈乐忧还是显示出了她良好的家教:先将父亲的早餐递过去,然后才开始自己吃。

沐浴完毕穿上干爽的衣服,方笑薇的心情才好点。其实,从内心里来说,她对陈克明安排的这种聚会十分厌恶。陈克明在北京的同学并不多,加上他才四个,而且都成了家,除了范立是离婚再娶外,其他都是元配。方笑薇并不讨厌范立,说实话,在这三个人中,范立的新婚妻子吴浅浅给她的印象还要好点,其他两家的太太都是说不出的感觉,要不就傻不愣瞪,说话不经大脑,要不就嫉妒夹杂着傲气,说话不阴不阳的。一次聚会下来,方笑薇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要持续好几天。

席间,服务员端着用各种圆的方的、大碗小碟盛放的菜鱼贯而来,又是大闸蟹,又是带子扇贝,又是鱼翅羹,人人都很满意。女儿陈乐忧是自小就见惯这些富贵的,哪里稀罕吃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才吃了几筷子就嫌油腻,在座的第二代又都是些刚上小学或幼儿园的小屁孩,跟她这个高中生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看在老妈的面子上,陈乐忧勉强多坐了一会就要到大堂溜达去。

丁兰希当年还是“政法系四大才子”之一的陈克明的初恋女友,两人好了三四年,差一点就结婚了,结果因为陈母的强硬反对,丁兰希外表看似弱不禁风,却骨子里有种极强的个性,也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主儿,几番交锋败下阵来,丁兰希忍无可忍,尽管伤心欲绝还是毅然决然地跟陈克明分手了事。

后来丁兰希大学毕业后火速嫁给一个上海来的工程师,然后随丈夫一起到上海工作定居,从此就杳无音讯,陈克明后来还因此而郁闷失意了很久。半年以前,丁兰希悄无声息地就带着孩子回了北京,据说是离了婚再也不回上海了。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范立,向他打听陈克明的近况,一再地索要陈克明的手机号码,范立被缠不过,只好缴械投降,抽空给陈克明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陈克明听不出多大的情绪波动,沉默了几秒之后,要范立把电话号码给丁兰希。范立如蒙大赦,赶快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了出去。给丁兰希打电话的时候,他心里有种暗暗的不屑:要陈克明的电话干什么,想见面重拾旧情?她也不想想,他们之间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见面还有什么意思?相见不如怀念算了,至少陈克明心里还保留着当初得不到的美好。不过,他懒得说,丁兰希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他将电话号码给了丁兰希之后就不闻不问了,打这个电话的时候,他没有背着老婆。因为吴浅浅根本不清楚丁兰希跟陈克明的过往,她就算跟方笑薇要好,也不会乱说。

丁兰希果然回来了。陈克明回味着这个消息,内心里五味杂陈。

当年丁兰希离去时那绝望的神情一直深深地藏在陈克明内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陈克明自己都以为随着时间而灰飞烟灭了,但随着丁兰希的回归,他感到有些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还没容他多想,老家的妹妹就来电话了,今天下午母亲就要到他这里来,要他心里有个准备。陈克明不敢怠慢,赶快打电话给方笑薇通知她这个消息,要她做好迎接老太太大驾光临的准备。

跟着小姑子长居乡下的婆婆马上就要来了。方笑薇接到这个电话如临大敌。她非常清楚婆婆的破坏力有多大,每回婆婆一来,总要以她和陈克明激烈的“暗战”来结束。因为婆婆总有办法找出方笑薇的不是来,然后在陈克明的耳边唠叨聒噪,于是之后的好几天陈克明都会左看右看看方笑薇不顺眼,方笑薇动辄得咎。

方笑薇好面子,从不肯在婆婆面前明着和陈克明吵,但关起房门来,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是免不了的,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冷战,如同所有的柴米夫妻一个样子。

方笑薇和婆婆的关系可以用“相敬如冰”来形容。十几年了,婆媳俩始终是冷淡的、生疏的、别扭的,之前是因为方笑薇的性格太要强,婆婆不满意,觉得儿子压不住,再来是因为方笑薇过分爱干净,过分讲究,婆婆看不顺眼,觉得她太能花钱,太能折腾,不是个过日子的人,生了女儿乐忧后,婆婆的不满意到了顶点:方笑薇不肯将女儿送回老家让她带,不肯继续上班,将生活的担子全部压到

小茉莉与暴躁龙笔趣阁

了陈克明的肩上,又不肯再生儿子,让老陈家到儿子这辈就绝了后……

种种的原因造成了婆媳深深的隔阂,有的原因其实是陈克明造成的,但方笑薇懒得去解释,因为婆婆压根儿就不会相信她。这隔阂其实是一条鸿沟,怎么也没有办法填平了。年轻的时候,方笑薇不知世事,还一腔热血地百般讨好婆婆,想改善这不尴不尬的婆媳关系,但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婆婆有女儿,根本不稀罕把她当作女儿,而且在婆婆心里,儿子女儿才是自家人,孙女陈乐忧可以算半个自家人,只有方笑薇,始终都只是个外人。当方笑薇终于弄明白这点后,心里凉了半截,从此再也不做无用功了。婆媳本来就不是母女,方笑薇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婆婆来了,该怎样还怎样,十几年的经验让方笑薇懂得了不让婆婆影响自己的情绪,也学会了巧妙地转移丈夫被婆婆挑起的不良情绪。她从来不在丈夫面前口出恶言,诉说婆婆的种种不是,面对婆婆的挑唆歪曲,她也不高声反驳,只平心静气地就事论事,用事实告诉陈克明:你的母亲对我有偏见,她不喜欢我。她的沉默隐忍反而对陈克明有效。撕开了蒙在陈克明眼睛上那层愚孝的幕布,陈克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母亲的性格——强硬、固执和极端的封建思想。

在内心里,方笑薇其实是有些敬佩婆婆的,但这敬佩微弱到还不能让她喜欢婆婆。公公在陈克明还只有几岁的时候就死了,小姑子是个遗腹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一个寡妇,拖着两个嗷嗷待脯的孩子,又没有过硬的娘家兄弟撑腰,在农村要想生活下去是千难万难的。婆婆就凭着“一女不嫁二夫”的信念和自己强硬的个性生存下来了,不但带大了两个孩子,还培育出一个大学生,就是她的老公陈克明。婆婆在老家的口碑也是极好的,但就是这样的人,始终容不下一个方笑薇。

嫁陈克明之前,方笑薇是犹豫的,农村来的大学生,家境贫寒不说,又是寡母带大的,听说先头还有过一个女朋友,被母亲棒打鸳鸯给拆散了,这样的人怎么看怎么都不应该嫁。马苏棋当时一时嘴快说:“跟寡妇抢儿子,你累不累呀?这样的婆婆肯定不好处,无论什么媳妇,她都容不下,寡母的儿子就相当于她的半个老公呢!”

方笑薇就真的止步了,但陈克明硬是凭着不屈不挠的韧劲将花朵一样的方笑薇追到手,先斩后奏娶回家,这回他是说什么也不听母亲的了。方笑薇记得第一次见婆婆简直可以用“灾难”两个字来形容。婆婆发现他们俩居然不通知她就结了婚已经是勃然大怒,现在还敢回来示威就更是盛怒:先是夹枪带棒地一通哭骂,将方笑薇损得抬不起头来,然后就不管天还黑着将夫妻俩赶出了家门。陈克明带着方笑薇摸着黑,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县城方向赶,只有到了县城才有公共汽车可以去市里,只有到市里才有火车回北京。方笑薇前面二十几年受的气加起来也没有那一天多,她看看左右为难的陈克明,一咬牙,忍了,这一忍就是十几年,熬得青丝成白发。

方笑薇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总是难免惆怅,不知自己的人生意义在哪里,难道就是消磨在这样的琐事中,津津乐道于战胜了一个农村来的老太太?可是生活不都是由这样的琐事组成的吗?好在陈克明对她的父母还不错,从前是有事就随叫随到,现在有了公司挣了大钱,也还是有求必应,方笑薇的父母对这个女婿还是满意的。而且她还有忧忧,她的宝贝女儿。

想到女儿,方笑薇堵塞的心胸里才算注入了一股新鲜空气。她指挥钟点工打扫好房间,准备好晚上的饭菜,然后静等老太太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