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说:“想啊,听说那里不仅山美水美,还有美人呢。”

公孙先生要走我不便拦他,但是,“那小玉呢?”

福贵叫他“大殿下”,那么他就应该是燕冰王的大哥,丰泽王,李耒阳了。

嫂子这句话一说,连我都晕了一晕。

我当下把笔一撂,倒退三步:“穆冬郎,原来我一直都看错你了!”

“嗯?”我回身看他。

皇帝身体本就不好,良妃事件之后更是日渐衰弱,与此同时燕冰王声势浩大地成了呼声甚高的继承者人选,与燕冰王结交的我爹,在朝中的地位当然也是如日中天。

我侧过头,见穆贺双眼紧闭,呼吸匀称,显然睡得还很沉。我发现这是我第一次正视他的睡颜。

要说良妃,那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向来不吝于表扬别人,平日里我爹下棋偶尔出一妙招,我就会夸赞“爹爹睿智!”;我娘随便绣个鸳鸯就被我说“心灵手巧才貌双全”,大哥在外面欠了一身的风流债,我也说“倜傥啊,美男啊,真真当代潘安啊!”,祝玦想出了新的整人招数,逢我心情好我也会摸着他的头道:“真是个聪慧的孩子。”

其实穆贺腿瘸,我虽然不高兴,也没那么在意什么。本来他一个书生,容德公子向来以诗词书画闻名,不是因为跑得快闻名,也不是因为跳得高闻名,而且以他素日的体质来说,基本上就是个半残,所以瘸不瘸的,还真没什么区别。

我自己坐在床边生了一会儿气,又忍不住说了他几句,可是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又费力又不解气,最后累了,自行卸了一头的装饰,在床上胡乱睡了过去。

两家人已经准备了一个夏天,基本上万事俱备,这边只欠一个女婿,那边只欠我过门了。

我本就被放在供桌上,此时知道帮手来了便壮了怂人胆,在供桌上站起,手举着祝玦刚才拿着的宝剑,大叫道:“你们已经大势已去了,快快投降吧!”

“我想入教!”我说。

但我娘祝夫人只是求个面子和台阶,才不管那理由合不合理,假意叹了一口气倒:“你看看,这怎么办,这退聘的事儿一出啊,马上就有七八个公子哥儿上门来提亲来了,你看看,这叫我怎么好一一再回绝回去……”

“你既然这样说,那,我一定娶你!你,你等着!”

我端着茶壶走到棋桌边,只见公孙先生和穆贺二人都全神贯注在棋盘上,手捏棋子专心思索,没人注意到我,便先给穆贺手边的茶碗续上茶,又绕到公孙先生旁边,举起茶壶对准他的手就浇下去。

我也不等他们任何人说什么,直接将手帕拎过去就着蜡烛的火苗,火便攀升上来,我随手扔到地上,手帕慢慢被火焰吞噬干净。

车夫下车到前面看了情况回来后说:“小姐,是两帮人,一边抬着母神的神像,另一边供着灯佛的舍利,两边在路中间遇上了,谁也不肯让,就把路堵住了!”

“哦,我不记得了,”我玩了玩手上的镯子,又抬头看他,“你不去追你的伙伴们吗?他们等着你开球呢。”

为首的那个脸上还有刺青,又在说:“头人,从您的太爷爷起,您家就是我们良渚的至尊,头人的位置代代相传,您还没有留下后代,现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我死的时候,正忍受着刀搅一样的腹饥,舍不得买马路这边的面包店里香味诱人的面包,眼睛盯着对面面点摊的酱肉大包。身上揣着最后一点借来的钱,背着十几万的债。

最后在婆婆的勒令下,我们褪下嫂嫂的下裳,发现那里已经全湿了,淡黄带血的羊水流出来,带动我们所有女眷的惊恐。

“这孩子还没足月,怎么羊水就破了?!”

“莫非是受了惊吓,又累着了?”

“这一生下来,孩子是没法活的呀!”

“现在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该怎么办?我的头嗡嗡地作响,只觉得世界一片混乱。我扑到栏杆上,抓着栏杆叫牢头:“有人吗,有没有人?快去请大夫!”

过了一会儿,牢头才现身:“又吵吵什么?给你们犯人请大夫是要刑部批文的,现在大过年的,哪儿找人给你们批去?”

我敲着栏杆,终于变成哀求:“求求你帮个忙,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我们身上的金银首饰,你想要什么,我们都给你!”

牢头说:“不是我讹你,这会儿真没法找大夫,你要点别的还成!”

不知什么时候婆婆来到我身边,毅然拔下头上的金簪,递出去对牢头说:“既然这样,那就给我打一盆开水,还要一把剪刀,在火上烧过!”

牢头接过金簪:“那倒行,你等着!”

婆婆回身道:“都慌什么,别慌!”

她的嗓子早就哭哑了,此刻对着嫂嫂说:“你躺好,呼吸放平,然后开始向下使劲!”

我被命令“过来抓住她的手脚!”

我意识到婆婆这是要给嫂嫂接生,连忙答应了一声,扑过去按住嫂嫂的双手,其他女眷也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忙。

在天牢里,在稻草堆上,我和穆贺的侄子,出生了。他满打满算才六个月,哭声微弱有气无力,我脱了外袍把他包起来,婆婆亲自给他裹好,就累得靠在一边,再不能动。

嫂嫂极尽衰弱,向我伸手:“让我抱抱孩子。”

抱着孩子,嫂嫂的泪一行行地向下流:“这孩子,多无辜啊……”

婆婆靠在一边,一动不能动,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所有的人都在无声地哭泣,竟然没有一点庆祝新生的喜悦。

又默默地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婆婆突然沙哑着,低声地,微弱地说:“天快亮了吧?天快亮了……”

天快亮了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嫂嫂突然崩溃一般哭出声:“孩子,孩子没有反应了……”

我们又都凑过去,看那孩子,果然已经没有一点呼吸的痕迹。我们揉搓孩子的双手双脚,想让他醒过来,又掐又打也用了,却始终没有任何效果。孩子的身体,渐渐地冰凉。

未足月的孩子,果然还是活不了的。虽然大家都知道,但是,但是……这又是何等的无奈与痛苦啊!

此时此刻,眼泪业已干涸,哭泣也再不能抒发任何悲苦。在这样的凄凉与无望之中,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折磨着我们,撕扯着我们残存的精神。

“谁姓祝?”

在牢头问这句话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谁姓祝?”他又说了一遍,“谁他娘的姓祝?”

我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叫我,方慢慢抬起头来看他。

他说:“你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