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青松一下子就隐约猜到甘绩熙的来意,眨巴着眼睛反问:“会里有任务?”

田金榜劈开双腿背着双手站在操场边,身姿威武、容色严肃,心里却很是满意,对恩人何兄弟更是敬服。他是比较的,以当年的安徽新军与眼前这支准备起义的部队相比,新军有制服,起义军没有,但是起义军身上刚刚迸发出的那股子精气神,新军没有!新军有德式操法,起义军有“美式操法”,孰高孰低虽需经实战验证,但田金榜与安徽、河南官军大小战斗不下二十场,凭自身经验即可做出一定判断,他认为,在何兄弟根据起义后可能面对的局面,制定出的运动与游击结合的战法,肯定比生搬硬套德军操典更有效!新军有马队、炮队,起义军没有,可在大别山里,马没用,炮难行,依靠的只能是大山里锻炼出的两条粗腿。

“为啥?”

门外安静了,反衬出山腰处的动静,显然是民团上山了。

“二少爷有所不知,二龙山向北是河南商县,向东是安徽霍山,向南是湖北英山、黄梅,向西是黄安,向西南是麻城,横跨三省就是三不管,湖广官军来,我往北去;河南官军来,我往南走;两江的官军来,我北上南下皆可;若湖广、两江官军同来,我径直向北去。来去自如,自然不怕官军。”

“你”程灏功心中一紧,生怕小舅哥撂挑子走人,那,今日的民团,今后的杨家军谁来带?给外人带是肯定不成的!

杨正涛眼珠子一瞪,大吼:“还不找!”

后面跟着的几个团丁都是杨家冲的,杨正德、杨正礼兄弟是杨老爷本家,与杨二少爷是一个班辈,论年岁还要长一些,可家道中落的兄弟俩没啥本事,就算在湖北新军混成协当过几年兵也没长进,入了民团还得乖乖的听二少爷的话。

何向东拿着望远镜的手晃了晃,并未转身,说:“千算万算,少算一件,那就是黄州巡防营帮带张锡禄是什么样的人?只知他年已四十有六,行伍出身,其他的诸如家庭、性格、治军,一概不知!如此要想猜出他肚子里的想法,无异于盲人摸象。二少爷,别急,他不来,我催他来。杨虎!”

身形如麻杆一般的杨虎应声出现。

“命令李大个子带本队五十人立即赶去天堂寨打几轮排枪,要在黄昏前打响,越早越好!”

杨正涛眼睛一亮,以手击额道:“对啊,做戏得做全套!哈,哈哈!教头,还是你厉害,那些巡防军们肯定是不想打硬仗,只想捞便宜,他们摆出这么个阵仗,分明是在等民团跟土匪干上了才出动!”

“还差一个。”何向东伸出一指,说:“天堂寨打响,巡防军单凭枪声是无法作出判断的,我们要帮他这个忙。打响后,派一个机灵可靠的民团弟兄去那边,就说民团已经把土匪包围在天堂寨,可惜力量不足难以攻破,请巡防军速速增援!”

“好,这就是全套!”

“谁去?”何向东追问。去巡防军那边报信的任务不是一般人可以胜任的,其一,口音必须是麻城汊河口地方的;其二,必须忠诚可靠而且机智灵活,能够随机应变;其三,得有孤身进敌营的胆色,而且,地形不熟的巡防军极有可能把报信者留下为向导,那就表示要将敌军带进伏击圈。综合这三点来看,原先二龙山的人马排除在外,而对民团弟兄们,即便何向东与之相处了一个月,但也不敢说比杨正涛更加了解他们。

见何向东面色郑重,杨正涛也不傻,略一想就明白其中关要之处。别说民团有四百人,真要能派上这用场的实在不多,左思右想,屈指可数。

“狗伢、麻杆、疤脸,疤脸不行,别人看了,他不是民团更像土匪。其实,洪四五以前就在黄州巡防营当兵,按理说最合适,可,我不放心。”

何向东想起一人,说:“程汉生如何?”

杨正涛微微摇头,严格来说,小货郎不能算作麻城民团的人,又是姐夫家的侄儿,万一出事,他有些不好交代。

“尽快办下去!”何向东也不再等待,丢下一句话就大步下山,去沟涧对面的检查伪装潜伏的第三队。

太阳距离西边的山头还有一竿子高,天堂寨方向响起激烈的枪声。

巡防军营地,张锡禄快步登上最近的一个土坡,用单筒望远镜观察天堂寨方向,可惜,距离有些远了,加上王家塆南边的两个山头遮住了大半视野,他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虽然看不到,但是听得到,过了一会儿,天堂寨方向传来的枪声逐渐稀落了。张锡禄暗思,多半是民团与土匪交上了火,哼哼,幸亏老子有先见之明,队伍在此停留了一天半,民团才追到天堂寨。现在民团上去了,土匪自顾不暇,慢,慢!民团既然已经到了,明知巡防军从罗田向天堂寨开进,为何不派人联系?

望远镜的视野里,崇山峻岭、深沟高壑,着实的让老行伍张锡禄有些犯怵。倒不是爬山过坎的辛苦,而是怕被人打了埋伏!

“来人,叫黄锦春去看看!”

黄锦春是左队前哨的哨官,还算得力,立即招呼了三十来个弟兄整队出发。走了不远,山路越窄,队伍只能拉成一字长蛇。再走不远,两边的山高了,路旁的沟涧落差更大,初秋的溪水“哗啦啦”的从高处泻下,有几处还形成了不大的瀑布。

山势、水声,隐隐给人一种压力,让黄锦春生出几分戒心来。他放慢脚步,忽然回头喊:“潘荣,带几个人走前面!”

棚头潘荣应了一声,还没行动,就见哨官举手作势——停下!

蜿蜒的山路前出现了一个人,背着一杆枪,穿着打扮却是寻常百姓的模样。

“站下!谁!?”

“巡防、巡防营,别开枪!”小货郎假作惊慌,远远的站住了连连摆手:“大人,我,小的是麻城民团的,程家冲的小货郎。”

黄锦春并不认识什么小货郎,却能从对方的口音,打扮和天堂寨的枪声中结合起来判断,这多半是民团的人。

“过来,民团怎么了?土匪占了天堂寨吗?”

小货郎边走边说:“二少爷,就是我们的把子头,派小的来找巡防营的大人,说,土匪占据天堂寨,民团马上发起进攻拖住土匪,请巡防军速速增援!大人,刚才,不是已经打响了嘛,快,快,别让土匪又溜了!”

黄锦春转头喊:“潘荣,回报帮带大人,请大人定夺。其他人,原地休息!”

小货郎见巡防军反而不动了,心知是小股巡防军要等大队,却假作不知,憨憨的问:“大人,说书的说,救兵如救火,不能停,得赶紧走啊!”

黄锦春笑了,觉着这团丁傻中带着几分乖巧,有些讨人喜欢。他从腰间褡裢里掏出一个铜圆,掂了掂,抛给小货郎。“接着,辛苦了,赏你的。来,我问你,民团怎么今天才到天堂寨?”

拿了铜圆,原本乐滋滋的小货郎一听这话,立时苦了脸,说:“大人不知,从罗王城到天堂寨就没路!弟兄们翻山越岭走得辛苦,一天走个三十来里就累得半死。咦,大人,罗田到天堂寨这么好走,你们”哨官黄锦春脸色沉下来了,小货郎自然乖巧的闭了嘴,不过嘛,意思已经表达完整。嗯,算是小小的激将法吧?

太阳从炽烈的黄白色慢慢变得有些发红,离西边的山头只有几个指头了,虽然山中的光线还没怎么变暗,却有一种被淡淡的红色笼罩的意味。此时,巡防军大队赶上来了,棚头潘荣跑在前面,远远就喊:“帮带大人有令,民团来人留下,左队前哨打头,全军加快速度,日落前赶到王家塆!”

“你小子留下,运气好,帮带大人还有赏!”黄锦春留下一句话,带着手下走了。

小货郎程汉生听了什么“有赏”的话,原本乐呵呵的,等黄锦春走远就变成苦瓜脸。麻烦了,原本以为会在前面给巡防军带路,那就能找到脱身的机会,可若身在巡防军中间的队伍里,想脱身就难了。看看两边的山岭,想想左右潜伏着的六百弟兄和六百条枪,子弹可不长眼呐,这战一打起来,谁还能仔细分辨那是巡防军,那是小货郎?

苦思对策间,小货郎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一件不愿意看到的物事——两名巡防军一前一后抬着一件灰绿色的、沉重的、有着四个脚的东西,又有一名身高体壮的巡防军肩扛着一件重物,铁黑色的,泛着冷光。程汉生打小跟着族叔读书,停了科举后就做起了走南闯北的买卖,军队里的玩意儿也见识了不少,他看出来了,那东西是原本湖北新军第八镇或者第二十一混成协才有的——德造马克沁重机枪。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黄州巡防营手里?!

程汉生不知道,他不过一个小货郎而已。说来,还是因为保路风潮和新军不稳,署理湖广总督瑞澂和湖北提督兼新军第八镇统制张彪都有些担心新军中的革命党,除了减少操练、加强警备之外,他们还把最不稳的部队交给铁路督办大臣端方带去四川镇压保路同志军;又把新军各部的重机枪全部收缴,大部分发给督署卫队,小部分发到驻地关要的旧军手里。因为黄州巡防营承担了剿匪责任,又加上黎元洪也发了话,所以得了两挺。

黄州巡防营的官儿们并不懂得重机枪需要两挺以上配合才能发挥最大战力,反而拆单了使用,一挺进山剿匪,一挺留守黄州城。即便如此,已经让小货郎吃惊加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