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承泽一言不地坐在床头,山继祖又道:为父在你十五岁那年出走以后,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艰难地咳了几声,才目光灼灼地盯着山承泽说道:我的小儿子,生来便不属于群峰之末这小山小水!

山音音好似一尾游鱼一般只顾望摊位上乱窜,哪顾得上身后额头见汗的少年。待见到多数摊位上只是些寻常山货,要么就是各色咸腥鱼脯,殊不趁少女心意。怏怏地选了几片成色上佳的鱼干,问好了价,便唤山岷上前,取了一张兽皮换讫。

群峰之末是人族最为荒僻的所在,世居于此的山民连人族通行的文字都不怎么识得,寻常时候,只以简单的符号来沟通交流。然而即便认不得,也不影响老人看得仔仔细细。

二部耆老对此说法不一,有消息灵通者,便云其时有妖王犯境,人族大能与之鏖战不休。看那惊天动地的气象,许是惊出了南疆之主落神氏族中某位名宿。然而言辞间颇有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之处,不能博信于人。诸酋寻思,妖王怎地无声无息,越境去至南疆中部?转念一想,若真有妖王犯境,也绝非我等碌碌侪辈所能匹敌。一时之间,众人吁气之余,也不由得相视哑然。

他拜谢了闻讯赶来慰问的亲族,拉着少羽顺山道缓步上行。走了一段距离,山下的石屋与族人开始变得渺远起来。

为父在比你稍大一点的时候,极为向往外面的世界,整日里魂不守舍,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这片天空。山承泽悠悠说道。

十五岁那年,为父悄悄跟着北上的商旅,走出了群峰之末,辗转到了咱们南疆的中枢落神城,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落神氏的军队,后来便随之转战四方。

羽儿,这外面的世界,远比为父平日描述的更精彩。那时候年轻气盛,意气风,几乎走遍了人族领所有土地。仅南疆之广阔便可达数万里方圆,更遑论其余四疆。为父也不与你说太多他低头看了一眼虽然年幼却已及胸高的少年,意味深长地道。

若是机缘到了,你自然会去到这无比宽广的世界中。

少羽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我只想在寨子里跟阿爷和爹爹你在一起想到山继祖,失落之情便怎么也挡不住,如今阿爷也去了

见他如此孺慕,山承泽不禁心底一颤,温声安慰道:阿爷他只是回到了本来的地方,咱们这些后辈应该高兴才是,切不可哭哭啼啼的,让族人们瞧不起。

少羽抬起头,两眼闪着莹莹泪光,一抹坚毅之色逐渐浮现,终于还是没有哭出来。他抿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山道虽长,却也终有尽头。两人很快便到了石屋前,望着紧闭的门扉,都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此后整整半个月,少羽谢绝了所有玩伴的邀约,呆呆地坐在山继祖时常晒太阳的石凳上,时而泫然欲泣,时而破涕为笑。

山承泽为老父守了三月的孝,到了第二年开春除服。听说他要除服,生了一场大病的山虎不顾儿孙劝阻,毅然爬上山来,责问山承泽为何孝期如此之短。叔侄俩在屋内交锋,整个过程中山承泽都垂无言,山虎则扯着嗓子将他骂了一个下午。

少羽心怀忐忑地在石屋前练着字,呆呆地看着虎爷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吃力地下山而去。少年的心里对这样的情形有些了然,然而更多的却是稀里糊涂。

又过了几天,傍晚时分,山音音踩着轻灵的步点上了半山腰,到了族长石屋前。这时节,少羽正好在屋后练着拳脚,屋里便只山承泽一人。少女在门前踌躇了许久,一双黛眉时而萦结,时而舒张。过了好一阵子,屋内忽然传出了山承泽的声音。

音音,是你么?

山音音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时间心中小鹿乱撞。她平日也算英姿飒爽,此时终于拿出了豪勇,一跺脚推门入内。

承泽叔,这珠子好看么?少女将曜石珠串递到山承泽面前。

好看!山承泽埋头在一卷泛黄的帛书里,匆匆抬头瞥了一眼。

山音音闻言大喜,那奴与你戴上!不由分说地捉住山承泽一只手腕,笨手笨脚的,好歹是将绳结系紧了。自始至终,山承泽都始终沉浸在帛书中。

山音音双颊泛着红,细声道:承泽叔,族长爷爷还在时与奴说过一件事

什么事啊?一听跟山继祖有关,山承泽稍微提起了兴趣。

少女的玉颈也变得通红,一双手极不自在地搅在一块,声音细小得和蚊子似的。

他老人家说,族长家不能缺女人奴与你做个媳妇儿怎么样

啊?山承泽卷起帛书,诧异地道:音音,你刚才说什么?

山音音一双手捏着皮袄的一角,咬着嘴唇,我说,奴与你做个媳妇儿怎么样!

山承泽闻言略一思忖,展颜笑道:好啊!音音你这么漂亮,我可求之不得,等少羽再大几岁,便与你们说合!

山音音啊地一声,瞪大了眼睛,一抹水气迅笼罩上来,她忽然一跺脚,叫道:山承泽,奴喜欢的是你!不等山承泽反应过来,便向屋外跑去。

音音!山承泽急忙叫住她,少女闻声立马转过身来。

山承泽将一个小巧的布包递到她身前。

这是你族长爷爷给你的。

山音音有些诧异,然而脸上脖子上仍然火烧一般灼热,劈手抢过布包夺门而去。

人族诸部聚族而居,立坛祭祀先祖魂灵,四时奉养,飨食不绝。族人生老病死皆系于斯,久之灵明自蕴,即便山石死物亦能秉慧通神,具备诸般异能,譬如启蒙开慧,养心涤性,激昂士气等功用,倘若传祀不绝,香火鼎盛,祖魂祭坛更有破障谕迷拓境辟域返夺夙慧之能。

人道最重传承,而传承的核心乃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图腾。图腾是祭祀先祖到了一定程度,祭坛渐生灵种,经天长日久,显化为图腾。此物乃是祖灵反馈给后人的夙慧,可遇不可求的至珍之物。一般来说,要将祖魂祭祀到能诞下图腾的地步,至少需要千载光阴。群峰之末诸部立族日浅,原本不可能产生图腾。然而数年前爆的一场规模空前的兽潮,却改变了这一状况。此役之后,望河烈山相继出现图腾,唯有丛黎部族因为伤了元气,导致祭坛凋敝,不能孕育灵种。

图腾无形无质,以一道符纹显化在祖魂祭坛上。族中但有能与图腾呼应者,便可将其拓至己身,尽得其中玄奥。倘若此人身殒,拓印的图腾便会徐徐散去,但不会就此消失,而是隔一段时间便又显化在祭坛上,正是这种传承不绝的特性,让每一个部族都趋之若鹜,任得其一便是举族大幸。即便最次等的图腾,都能比拟定寰之能。

烈山的图腾是盛开在无数族人尸骨上的悲壮之花,来得极为不易。自数年前诞生起,因为意义过于沉重,谁也不敢轻言传承,便被山继祖暂时收了起来。

第二天,一名身形矫健的汉子到了石屋前求见山承泽。这汉子名唤山陟,乃是烈山有数的勇士,不仅天资出众,而且实力强盛,于部落更建有累累功勋,在青壮一辈中的威望颇高。

即便这样一个昂藏的汉子,站在看起来很是儒雅的山承泽面前,也显得有些局促。山承泽将他的窘迫看在眼里,也不等他开口便笑道:阿陟,我知道你此来的目的。

泽哥儿山陟微微吃惊。

山承泽示意他安坐,这才缓缓说道:家父在时,便与为兄提起过。咱们这一辈中就属阿陟你志向高远,进取心强。

山陟深吸了一口气,坐得更挺拔了一些。山承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阿陟你不止一次提出过,想要那枚图腾,是也不是?

山陟双目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沉沉地点了点头。

山承泽道:那可要让阿陟你失望了,那枚图腾,家父已经做了妥当的安排。

此话一出,山陟双瞳陡然一缩,连鼻息都变得粗重起来。

泽哥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山承泽摆了摆手,笑道:阿陟稍安勿躁,且听为兄细说。眼见山陟一身气息逐渐变得浮躁,不禁失笑着为他斟了一盏凉茶。

咱们烈山乃是边僻小族,自来修行艰难,绝大部分族人都陷在辨玉破顽引气这所谓的提真三境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唯有那天资卓著之辈,才可跳出桎梏,进阶定寰之境。似你熊哥儿鲁哥儿昆仲二人,便属资材运势俱佳之辈。

山陟痛饮了一口凉茶,清凉水线跌入腹中,这才情绪稍定。听了山承泽所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族里修行之艰,他是有着切身的体会。不说远的,这一辈的青壮乃是族老们公认的强盛一代,越了以往任何侪辈,却也只有山熊及其兄长山鲁二人成功进阶定寰。

山承泽敏锐地捕捉到了山陟眼底微不可查的艳羡,顺势说道:对于熊哥儿鲁哥儿二人,阿陟你可是满心艳羡?

山陟脸色微红,索性点了点头,大声道:自然艳羡!

山承泽笑着摇头道:族人皆云此二人乃烈山骄子,可是以为兄看来,我烈山人杰地灵,深得祖魂庇佑,骄子又何止区区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