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心下一惊,以为她遭遇了不测,忙上前扶起她来,却现沁儿竟是喝的醉醺醺。身上一股呛鼻的酒气不说,数九寒天地倒在地上也不知几个时辰,浑身似冰一般。

贤嫔怀孕这件事旋即传遍了后宫,一如一石惊起千层浪。即便第一个诞下皇子的人是素来贤良淑德,不争不抢的贤嫔,但对后宫妃嫔来说亦是极大的威胁,这些主子们又怎会坐以待毙?

回宫之时,离皇后所在的正殿还有几步,便听得“哐啷”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阵瓷器破碎的动静,间或夹杂着宫人们怯懦的劝阻声。青鸾就算不进门,也能猜出大概缘由,遂决定暂时候在门外等皇后气消了再去请安。

这一番话不亚于晴天霹雳,沁儿那张精致的脸庞顿时没了血色。她难以置信的看向皇后,却只见她在宫女搀扶下走回正殿的背影——秦氏并非她想得那么简单,亦不是平日看起来的那般贤惠淑庄,她或许仅在一瞬就洞悉了自己所有的伎俩,却还将计就计考验了青鸾的忠诚。这样的用心,这样的思虑,原本就不是她一个小小宫女胆敢揣测清楚的。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包围住了她,这宫内,果然不能小觑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这样不动声色的皇后。

沁儿以舞步为花瓣,用独到的步子引出花蕊的袅袅婷婷。青鸾长袖翻飞,舞的天地迷乱,回眸一笑便已醉煞众生,连皇后的呼吸都不由地紧促起来。她坐在众人簇拥的鸾椅上,眉目笑得格外张扬。她心中清楚,将这样一幅作品呈现给皇上的结果是什么。若连身为女子的她都能迷住的舞姿,在那个独揽天下,坐拥江山的男子眼里,将会是怎样一种魅惑。

大抵是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白地问,水巧明显一怔,低声道:“若是青鸾姐姐愿意,这也算一举两得……”

青鸾回身,那一袭桃色长裙,身披白绒,皓眸朱唇的女子可不正是苏鄂。此时的她眉间落雪,双手正捧着一卷竹轴固好的纸张,微黄色的卷轴摩擦着衣领,出沙沙的动人之声。看见那帮宫女欺负青鸾,一番话便脱口而出。好在苏鄂虽同为宫女,却是皇后身边的掌事,那些人自不敢轻言待她。

青鸾摸着黑想要找到自己笛子,走到木桌前却忽然想起竹笛已经不在身边。一瞬间,眼前净是流星飞过的场景。冬雪、辰光、飞檐、回廊……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二人已经有了这么多可以回忆的东西。若想要抑制住这份情感,这些历历在目的场景又怎么逃避的过去。

她竟忘了生气,只是痴痴地仰起头,想要伸出手却触碰那不真实的幻影。

“不过你这么悠闲真的没关系么,刚刚我好像看到皇后身边的嬷嬷在四处寻你呢。”

“娘娘。”看到贤嫔即将踏入宫门,青鸾头脑一热,开口叫住了女子,“奴婢素闻娘娘如同菩萨转世,心善无比。今日得以一见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分。请恕青鸾斗胆替熙宁宫宫人谢过娘娘垂怜。”

桂嬷嬷在一旁听着,心中却是一颤。在宫中这几十年来,见多了尔虞我诈,她怎会不明白皇后这是有意效仿历来的妃子,培养傀儡稳固自己地位。但那些人多半是年老色衰或膝下无子而不得势的妃嫔,与皇后简直一天一地,她委实想不通皇后过早筹划这些是何用意。

皇后呷了一小口,在嘴里细细咂摸滋味。只觉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便开口询问这茶的出处。那捧着茶盅的宫女立即便伶俐地答了。皇后闻言,不禁多看了她几眼,见她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虽其貌不扬却又颇有几分熟悉感。皇后心中好奇,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论贤惠端淑,秦素月无可挑剔。她虽不一定镇得住后宫,但却能保持六宫之间相安无事,不惹事端,也为自己分担了不少忧虑。但也许是由于亲政问题与太后的隔阂所致,他对这个太后极力推到后位的女子始终无法产生情愫。

青鸾反复呢喃着这句话,似要咀嚼其中深意。那冷冷的尾音带出的凄凉之感,难道真的只是自己一时错觉?

想起自己被送走前邢嫣曾说过的话,青鸾只觉得大脑空气被迅抽空,呼吸也紧促起来,急急地探着身子往里看去。哪知不看还好,这一眼立刻使她倒吸了几口凉气——只见信妃身穿一件类同下人的灰色葛布衫,残破不堪的布条上似乎还挂着斑斑血迹。她再不复当日的姿态,披散着的一头长如团团杂草般遮住了半张脸,此时正目光空洞地坐在青石地面上,嘴里似还念念有词。

疑是幻觉,却又分明感受到了另一种美妙的存在。那声音似有似无,飘渺之极。青鸾并未停下手中动作,反而循声寻去。

青鸾摇了摇头,复又捡起其它饰。一轮看下来,物虽价值连城,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欠缺,一筹莫展之时忽然现妆台上几支为了固定髻而制的桃木小钿,顿时如获至宝一般。

乾清宫本就是通往朝凤宫的,眼下天色已晚,人烟稀少,琴师想抄近路也在情理之中。这样想着她便觉得放心很多,略一点头作为回礼,不料侧身让路时牵动了伤口,不由地低呼出声。

他本是自幼侍奉在皇帝身侧的,身份自是不可估量。加之后宫妃嫔常常会托他透露一些天子出行的信息,因此董毕在宫中亦有于常人的地位。宸妃不愿和他直面冲突,这会功夫已是端得如平常无事一样。

还未走进正宫,已有侍女拦住了青鸾,劝道:“姐姐莫要在这时复命,扫了皇上兴致。”

天边乌云滚滚,夜晚看似宁静的后宫掩住了一切狼子野心,似海一般深沉、平静。

“皇后娘娘,臣妾……”

“在下是想告诉娘娘,由于用了此香,便使您身上阴秽之物原形毕露。”

而后宫也仿佛因这突如而至的冬,平添了几分寒意。

听得这般露骨的奉承,宸妃反而冷笑一声,转身径直坐在了紫木椅上。未给信妃看茶,自己却呷了口露珠新泡的毛尖,这才缓缓开口:“妹妹,不是本宫说你,皇上的恩宠可是强求不来的。妹妹与其费尽心机讨得皇上垂帘,倒不如安分守己,好好为自己在宫中谋求个一席之地。这样本宫也会诚心为妹妹祈福。”

心像被狠狠划开一道大口子,汩汩流出鲜红的液体。青鸾想大哭一场,却忽然觉得眼里已经什么也流不出了。她知道自己正在与那些看重的人或事正在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贤妃默然的神色与脑海中母亲笑靥如花的场景交织在一起,竟仿佛渐渐重叠成同一个模糊的影迹。

这才恍然觉,原来自己已有些依赖贤妃带来的关怀。奢望也好,希冀也罢,她多么希望熙宁宫能给她一个容身之处。

“你救过锦儿,又格外关怀本宫,这一切本宫都知道。你是个好人。但一仆不侍二主,本宫无法留你。”贤妃面有疲态,她停了一停,便有离去之意。

在后宫里寻到一个真正对自己好的人实在太难,舍去青鸾也只为了护她周全。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青鸾都懂。

“奴婢明白,奴婢谢娘娘大赦。”她俯在地上,郑重地向面前的女子磕了两个头,沉重地走出熙宁宫。如今的她只想在没人的角落痛哭一场,为自己的几度失去,为自己的遭人背叛。

青鸾浑浑噩噩地绕过回廊,心情依旧久久不能平息。她不敢想象如果方才之人不是贤妃,即便是任意一个主子,她有多少条命也不够抵罪。贤妃是真的信她,并非逢场作戏,这一点,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出宫门时又飘起了雪,不过几步便看到有绯衣女子倚杆眺望。这次的沁儿单裙外面罩了长绒大衣,飞瀑一般的长披散下来如同流水,精细上了妆的眉眼透出迷离的魅惑之美,嘴角饱含深意的笑似乎一早就知道会生什么。

青鸾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如同腾升到高空的泡沫般清晰地碎裂。若说之前还抱有侥幸,那么此时的她真正跌至谷底。

是局,又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