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贵和虽倾注万千精力把自己打造成小资潮男,本质却与赛家男人雷同,就像山鸡,不会因为多插几根羽毛变成孔雀。一句话总结,他、秀明、胜利都只是平凡的世俗男人,观念、做派各有不同,却都逃不开俗男的思想框架,因此说话做事处处立足现实随波逐流。

此刻她优雅弯腰,拎起一件秀明的白衬衫轻轻抖抖开,细心抹平褶皱挂上衣架,端详片刻,伸手用两根晶莹剔透的指甲一点点拈去沾在上面的绒线、纤维,那摆弄艺术品的姿态,令珍珠深深感到,父亲这件售价不到5o的化纤布水洗衬衫能受此待遇可谓三生有幸。

她由外孙们搀扶爬上山坡,来到野竹护卫下的坟墓,坟头长满各种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杂树端坐坟头,足有两米多高。大卫见状,悄悄问关月,赛家人为什么不清理这些胡乱生长的草木,任由祖辈的墓地荒芜下去。关月解释,按照中国人的风俗,祖先坟头上的草是不能拔除的,非但不能拔,还得年年添土,让它越茂盛越好,因为这预示此地风水上佳,子孙们将要迹。若是坟上长树更是大吉大利,后代必将家门昌盛甲地星罗。

是的,火葬场正是一处连接阴阳的月台,既是生者的终点站,也是死者的始处,每个人,不分老幼贵贱,不论善恶美丑,迟早会来到这个终点,换种形态开始全新的旅途,一旦动身,恩怨是非一并勾销。跟不去的是活人浓浓的爱恨思念,同样,亡灵的行囊也空空如也,名誉、财富、地位,一切的一切,哪怕这些是他曾倾注毕生精力与心血追求争取的。

“又是这种不看场合不顾他人感受的自说自话,拜托你睁大眼睛看看周围人的表情,这种彰明较著的反感你怎会没现?!金师兄,麻烦你介绍一位高明的眼科大夫给这个女人,看她那目中无人的绝症是否还有救!”

“爸爸,我再也不敢打门前过了,咱们另开一道门吧。”

小辈们听着有趣,贵和说:“都说赌鬼败家,但爸爸说咱们家解放前是这一带响当当的富户,因为太有钱,后来被斗得很惨。爷爷那么好赌,去赌场那种老千云集的场合还不输钱,照这么看应该是当之无愧的赌场大亨。”

“你想让他们唱,那就唱好了,干脆再去弄台扩音器,你领唱,唱得越嘹亮越好,让整条街,让全镇的人都听见,好教镇长表彰你这个新时代的大孝子。”

兄弟们看看他,秀明说:“生前一碗甜羹汤,胜过死后万柱香,爸爸都不在了,再尽孝心有什么用。”

有人兴奋欢呼,高度文明改变不了国人幸灾乐祸的劣性,本来车祸不稀奇,但主角是豪车便另当别论,已有路人从雨伞下,车窗里举起各种镜头拍摄现场,打算帖微博,亦或给电视台的新闻栏目,说不定还能获取高达数百的线索奖励金。

佳音来气,扭头看丈夫:“你看看,她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出去也这副德行,我们不知要被人骂多少遍。”

累,却睡不着,总想找出对策解决当下困扰,可惜能力不及,只好庸人自扰。他觅不到出路,思绪返回,理他与儿子的恩怨。

“没什么,就是突然很想听听爸爸妈妈的声音,老公,你要吃饭要见客户,不用管我了,

千金专恣娇横,平生受不得委屈,纵然愿意回家承欢膝下,一见二哥逃避责任,便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景怡极力安抚,她飘风过耳不受半句,亮不像秀明贵和那么惯她,受到挑衅马上毫不客气予以还击。

“什么!”

“……一次,就在同一个地点。”

多喜抬头看钟,揪紧心咬紧牙,骂骂咧咧:“这小子不要命了,三天两头熬夜加班,能挣出一座金山么?”

“她……嘿嘿,她不是不会嘛,又爱睡懒觉,早上用高音喇叭都叫不动,等她起床灿灿该迟到了。”

“那回家,叫6阿姨来做饭,她手艺不错,尤其擅做您最爱的墨鱼大烤。”

多喜白她一眼:“你爸爸从不睡懒觉,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你嫂子那么勤快,能不给我做早饭?”

佳音不提自己劝说的功劳,欣然自乐的应了。

“唉,要是能得他们一声好,累点无所谓。可是今天老二那番话实在气人,那小子居然怨我没侍奉好爸爸,要是外人说说也算了,他有什么资格?这些年是谁每天给爸爸请安问好?是谁陪爸爸散步聊天?爸爸生病住院又是谁一趟一趟来回跑,端汤喂药,洗澡擦背?还不都是我这做大哥的挑大梁。他除了打电话问两声,给几个慰问金,啥事没干。如今居然振振有辞教训我,难怪人家说律师没一个好货,说话当放屁,你看小亮以前多老实,在这行待久了也学会血口喷人了。”

多喜看看姐姐,有口难开,惜泰明白他想说什么:“你打算几时告诉胜利真相?等他大学毕业后?”

大人们都笑起来,多喜笑指孙女:“这丫头被她爸爸惯坏了,个头长得快,心眼倒越变越小。”

“大舅,我想您了!”

佳音笑道:“别多心,这些菜家里人都喜欢。”

他自信满满打个响指,车已开到别墅附近,赵国强忙问他有何对策,直到停车都没得到答案,只见他从提包里取出镜子梳子香水液体口香糖,认认真真打扮起来。

新鲜松茸,拿黄油烤烤别提多香,还有大哥爱吃的大闸蟹,早上特意去市场定的。”

“是啊,听说那里的地下管线特别复杂,施工期间附近住宅区停电好几次呢。”

“那你妈妈呢?”

胜利迫不及待打断:“姐夫,听您这么一说我更感觉钱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了,有钱人要风得风为所欲为,没钱的连病都治不起,那多没安全感。”

景怡说:“对,钱是可以提供部分安全感,可是钱买不到青春更买不到生命。经常有五六十岁的富人到我们医院的五官科做整形手术,妄图返老还童。但不论多高明的医生都不能令他们恢复年轻时的容貌,只能造出一张别扭生硬的假脸。电视上那些上了年纪的明星,笑起来表情僵硬,像戴着橡胶面具,那都是整容产物,你觉得好看吗?”

珍珠接话:“哦,简直难看死了,一个个跟老妖婆似的,对比她们过去的照片,整得连她父母都不认识了。有的削过腮骨,到一定岁数脸上肉全耷下来,跟沙皮狗似的,姑父,磨骨都有后遗症吧?”

景怡点头:“有,人的下颚骨对脸部起重要支撑作用,削没了肉自然会下坠,年轻时胶原蛋白含量高还能维持,一过三十五就不行了,要想挑战万有引力只好不断填充类蛋白或者注射玻尿酸,久而久之副作用显现,面部会浮肿直至失去表情。

珍珠吐舌:“我就说嘛,人体上每个零件都是有用的,哪能随便扔掉。我有个同学想等高中毕业后把下巴磨成范冰冰那种锥子型,还索落我一块儿去呢。”

景怡胜利齐声反对。

“你已经够漂亮了,犯不着干那种画蛇添足的事。”

“我看你那同学是嫉妒你,想设计毁的你容吧。”

珍珠说:“如今不是流行锥子脸嘛,像漫画人物,特别洋气。”

景怡摇头:“那是狭隘的审美,美是多种多样的,你看红楼梦里边,林黛玉是弱柳扶风的病西施,宝姐姐是雍容富丽的杨玉环,二人一瘦一胖都是绝代佳人。你再看过去的明星,林青霞和张曼玉,王祖贤和钟楚红,四个人是完全不同类型的长相,但全是公认的女神和尤物啊。假如全世界的美女都变成锥子脸,那该多乏味,我们男人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你别笑,姑父说的是大实话。你看你的脸,圆圆的多可爱,像你姑姑,在国外,人们见了都夸她又乖又甜,像个洋娃娃,要是整成锥子脸,不说别人,我先吓跑了。”

珍珠脸沉下来:“我还以为姑父夸我呢,敢情绕着弯夸姑姑,在您看来她才是绝代佳人吧,比林青霞张曼玉王祖贤钟楚红加起来还漂亮。”

景怡被她逗笑了:“傻孩子,这点事也值得闹别扭,我正跟你小叔叔讲道理,被你把话扯这么远,都忘记该说哪儿了。对了,小舅子,刚才说到钱买不来青春,比青春更宝贵的还有生命。在我们医院的肿瘤科有许多被判死刑的绝症患者,他们中间既有富人也有穷人,富人虽然能通过昂贵的治疗延续生命,但也不过比那些治不起病回家等死的人多活几天,说不定还得承受更巨大的痛苦。等他们死后尸体都会被运到火葬场,到那时有钱没钱还有什么区别……”

胜利没耐心听他说教,打个哈欠借口回房写作业,连珍珠也一块儿叫走了。景怡明白自己好言劝诫这些孩子多半支字未进,也是,他们正处在懵懂少识的年纪,哪儿来那么智慧的判断力。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成年人都很难不迷失心性,何况孩子。

话说钱是好东西,既能通神也能令鬼推磨。如今,金钱几乎象征着人们的利益和幸福所必需的一切,有钱就意味着自由、自立和权力。

过去他的家族一直为最大限度攫取财富全力以赴,早期国内轻工业落后,富于商业头脑的长辈们便拉关系大批进口国外廉价服装倾销至内地市场而赚个盆满钵满。接着又利用国内的廉价劳力替国外企业做代工生产而家致富。再后来,抱着这些资本一马当先杀入方兴未艾的房地产行业,终成豪商巨贾。堆积如山的金钱将家人们飘飘然送入云端,他的二婶和堂兄们沉浸在鸡犬升天的狂喜中,开始桂宫柏寝象箸玉杯的奢侈生活。在名利场中指点江山,在销金窟里眠花卧柳,在飞机头等舱对空姐号施令,或者刁难豪华酒店的工作人员,通过对下层人士的欺压满足新贵族的荣耀感。

二叔一家嚣张跋扈时,他的父母仍保持自知之明。尽管周围人也将贵族头衔送给他们,父亲却并不认同,对他说:“中国闭关锁国几十年,很多人夜郎自大鼠目寸光,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贵族。爸爸告诉你,真正的贵族不止买得起庄园游艇,最起码得在加勒比海湾拥有一座度假小岛或者在北欧买一座中世纪的城堡避暑,咱们能么?真正的贵族至少得开办一座私人美术馆或博物馆,里面陈列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或者梵高莫奈毕加索的画作,最起码也得有一件元明时期的青瓷器,咱们能么?咱们能买很多罗曼尼康帝葡萄酒,却没法在波尔多搞一座葡萄园;咱们顿顿吃得起鱼翅,却没法在南太平洋买一片观光海域;咱们买得起私人飞机,却弄不到一本像样的家谱。真正的贵族家世渊源,起码积累三代以上,出过名人,进过史册,这些条件咱们一个达不到,所以咱们不是贵族,只是不折不扣的暴户。”

父亲说这话时尚未摆脱世俗心,对贵族的理解还很肤浅,因此极力通过一些方式抬高身份。当大牌奢侈品店还未落户国内,他们家已开始在伦敦的andersonsheppard和巴黎的charvet定制衣服。当中国许多有钱人还喝着葡萄酒兑可乐时,他们家已建了专储葡萄酒的酒窖。当富豪子弟在派对上查查胡胡炫耀他们在拉斯维加斯豪赌,在夏威夷海滩与金美女约会时,他已严格遵照父亲教诲,绝不在公众场合高声讲话,绝不在沙上翘起二郎腿,绝不随意触碰女士的身体。

爱好方面,父亲也积极向上流社会靠近,他曾在伦敦的赛鸽拍卖会上拍到一只定标价75万英镑的信鸽,为测试它的飞行能力,在鸽爪绑上定位仪,派私人飞机一路护送由杭州飞至伊斯坦布尔。照顾这只宝贝,需要两名专业禽类兽医、三名专业养殖员、两名持国际执照的专业训鸽师。为此父亲特意在福建买下一座山头,建起鸟语林,又花数百万买来十几只身价高昂的鸽子与其作伴,结果这群鸽界贵族最终命丧禽流感。他还曾在宁波的海边别墅养过十头海豚,别墅采用半下沉式设计,连接一座规模可观的恒温水族箱,拉开客厅一侧的窗帘,便可观赏海豚嬉戏。父亲得意的对客人说:“比尔盖茨在家养鲸鱼,我们养不起鲸鱼,海豚还是可以养几只嘛。”,可怜的海豚长期忍受水箱内的噪音摧残,不出三年相继毙命……

假设二叔夫妇未遭横祸,父亲可能不会那么快幡然寤。三年前的七月一日金家的命运出现大转折。他叱咤商海所向披靡的二叔二婶陷入一起精心策划的绑架案,歹徒挑在建党节作案有其深意,他们说:“八十多年前劳苦大众为推翻剥削建立共、产党,如今你们这些大资本家还在吸人民的血吃人民的肉,现在我们要扬共、产主义、革命精神替天行道,让你们把从老百姓那里搜刮来的钱吐出一部分。”

歹徒分明是文化人,因此更难缠,整个上海乃至浙江省的警力齐齐出动,仍奈何不了他们。景怡记得那两日父亲惶恐难耐,吃喝不下,一夜间两鬓染霜形如枯槁,第三天接到噩耗,他就地栽倒不省人事,医院诊断为急性中风,人在鬼门关徘徊一圈,几乎随了二叔去。出院后他的精气神巨变,掐断一切对外联系,将自己封闭在环球金融中心顶层的办公室里,每天枯坐落地窗前,从朝阳初升直至灯火辉煌。脚下的城市绮丽壮观,宛如艳色绝世的妖娆女郎,无时无刻不展示撩人风采。父亲木然凝视,过去,他和弟弟信心蓬勃的认为已成为这一切的主宰者,尽情享受眼前所有的繁华所有的荣耀,像强健的鲤鱼,激昂越过一个又一个龙门,谁知弟弟最后这一跃竟急转直下,一个跟头坠落深渊,粉身碎骨。他的豪宅仍然屹立,但已与他无关;他的存款仍然惊人,但他再也花不了一分钱;他的珠宝玉器仍然闪烁,但除了陪葬没有任何用途;他的酒窖仍然名酒荟萃,但没有哪一种能令其起死回生;他的储藏室仍然堆满人参燕窝虫草鹿茸,常年服用这些名贵药材并未使其多活一秒钟;他的豪车还在,他开不了;他的游艇还在,他乘不了;他的私人飞机也还在,他已永远失去飞上蓝天的机会;他名下钞票成堆、金银满仓、广厦千万间,可是他最后能拥有的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骨灰盒。他带不走一页风景,带不走一片霓虹,甚至带不走一枚树叶一朵水花……

“一切名利皆如浮云散,能跟随你流转于轮回的唯有善根与恶业。”

父亲去藏地拜访他的上师,老和尚一句开示语令其嚎啕悲啼,往昔夸耀一时的功绩齐齐变成追悔莫及的罪孽,他立誓了断俗念,出家修行。母亲是他不离不弃的知音,当下决意追随,出国前她悄悄向景怡道出真心话:“我不像你爸爸那样虔诚,一心脱离苦海。我出家的目的多半为你,儿子,我们给你留下很多财产,但你要明白,有钱不等于有了一切,你二叔就是最直观的教训。他的这种下场全因业力而起,我们家经商二十多年,特别是搞地产这十几年,圈地毁田伐林填湖,荼毒无数生灵。强拆民居,破坏古建,祸害许多百姓,糟蹋许多文物。更造孽的是哄抬房价,迫使大批人倾家荡产,背着巨额房贷艰难度日,闹得无数人家宅不宁甚至家破人亡。这些恶业累加起来足够令我们全家下地狱,你二叔已先得了果报,我怕连累你,所以在佛前心,用下半辈子的苦修换你们一家三口平安。儿子,别辜负妈妈,往后务必潜心向善,尤其要轻财重义,财富不能带来善,而善能带来财富和其他一切幸福,你千万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