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泰一家即将启程,当天清早去长乐寺拜别慧净师父,请他陪自己去家族墓地祭扫。赛家祖坟在镇外两公里一处未被开的山坡上,周围原是成片农田,正是晚稻生长旺盛的季节,本该是稻浪起伏金波荡漾,由于房地产开,土地已被征用,地产商们待价而沽,将大片空地闲置,不消一两年即被杂草野蔓攻陷,遍地齐腰深的茅草。随着秋凉,景色转为萧瑟,尽管大部分植被还未枯黄,却是枝颓叶败,生气一点点被北风抽走了。惜泰许久未来扫墓,见此景象,觉得如今这里比记忆中更像墓地。

“对人世的执着会给中阴身,也就是亡魂制造孽障,心智一乱,通往极乐世界的道路便会消失,最终堕入恶趣,这一世造孽作恶,下一世便要加倍受苦受难,所以亲属们无论如何悲痛都须隐忍,哭断肠也唤不回他,不如衷心祝他一路走好。”

脑浆几乎烧成浆糊时,不久前刚暗下决心再不与妻子针锋相对,无论她如何大放厥词也要保持像被轻浮风儿骚扰的坚定磐石那般凛然姿态的亮,终于自毁誓言,朝自以为巧舌之下,莲花朵朵盛开的美帆出醒聩震聋的怒吼。

说着突然省悟到那亦是此时自家的大门,尖叫一声扑到秀明怀里。

惜泰嗟伤:“我是没干坏事,可祖辈造的孽也会殃及子孙,这件事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讲,阿喜也觉得不光彩,没告诉孩子们。我们的爸爸,也就是你的外公,年轻时好赌成性,旧社会说‘烧酒大烟,短命之因,骰子青楼,败家之根’,多少人因吃喝嫖赌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外公烟酒不沾,妓女也少碰,唯有赌钱这条,爱到命里去。你大舅出生时他正在麻将桌上搏杀,有人前去报喜,他刚好自摸到红中,长子就叫赛红中。生你二舅时,他在赌场跟人连赌三天三夜,回家见老婆生了,又随口给老二起名赛胜归,意思是纪念他连赌三晚,得胜而归。”

针锋相对的苗头已初见端倪,美帆料不到看似软懦的胜利会朝她甩脸子,大庭广众下教她如何不恼。

亮已在绞毛巾,并一直端详搁在一旁的寿衣,忍不住说:“这衣服面料做工都粗糙,我刚订做了一套西服,拿来给爸爸换上吧。”

“车祸啦!车祸啦!”

“妈妈又来了,这能跟自私划等号吗?动不动给人扣大帽子,您怎么不穿越回文革时代去做红卫兵啊,肯定特牛逼。”

他们不知多喜遭受大刺激,独自闷坐至深夜。已是农历八月初十,月亮大概是为十五日的粉墨登场做准备,提前几天养精神,竟裹住乌云织就的厚被高卧不出。多喜房里没开灯,苦恨的人怕见光,巴不得将所有烦恼一股脑塞进黑暗的桶里,再盖上盖子坐上去,可惜终究有一线线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爬上近处的家具,浅浅勾出几个轮廓。多喜盯着那轮廓,为自己散漫的视线求依托。

亮心如槁木,问她想向娘家通报什么。

“凭你是爸爸的亲儿子,这个家的老二!真是奇了怪了,我们灿灿爸是女婿,女婿顶多算半子,他本姓金,你才姓赛,该你尽的孝道休想全推别人身上!”

胜利躲过秀明虚晃的拳头,嬉笑:“大哥当年不也常看吗,姐夫说您搜集了好多录像带,不敢拿回家,全放他公寓里,想看的时候就跑过去,霸占他的卧室整宿整宿的看,搞得满屋子烟味酒臭,每次都害他损失一条床单。”

“莫非那之后你又触礁了?几次?”

“不知道,大概快了。”

“千金又没上班,干嘛不让她做?”

多喜摇头:“老在外面吃,我胃难受。”

他一说吃饭,千金真饿了,一面从手腕上褪下头绳捆头一面说:“爸爸吃早饭了吗?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吃。”

多喜啧啧赞叹,向佳音夸耀:“瞧见了吧,我这个老大多孝顺,所以说你是有造化的人,常言道一门出孝子,富贵满堂彩,今后勇勇肯定有出息,你就等着享福吧。”

“老话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谁让你我是大哥大嫂,原该多操点心,弟弟妹妹们也都懂事,累是累点,可从没给咱们添过乱。”

惜泰安慰:“你别老怨自个儿,胜利一出生就离开母亲,比千金更可怜,如今不也挺敦厚懂事嘛。”

她烦躁的甩开弟弟,唧唧哝哝:“爷爷只在平时宠我,姑姑一出现,他眼里就只剩女儿了。”

珍珠喜跃抃舞,再次使劲抱住父亲。这时英勇和灿灿跑进来,看到姐姐向父亲恣意撒娇,他顿时心灵受伤,在门口匆忙止步,小手扶住门框,目不转睛盯着他们,倒是灿灿直接蹦到秀明怀里。

美帆有些不痛快:“全是小姑子爱吃的菜,来之前就猜到了,爸爸偏疼女儿,只对她们家上心。”

“ok,我来搞定。”

聊了几句千金精神头上来,声音更脆:“大嫂,晚上少买点菜,昨天灿灿的伯母送来很多

子,施工时碰到不少麻烦。”

“爷爷天不亮就出门了,姐姐和小叔叔去图书馆了。”

贵和无语,秀明又朝景怡下令:“你来赛家当女婿,得守赛家的规矩,不但在外要做到礼数周全,在家也不能松懈,否则一旦叫顺口,出门也会说漏嘴。”

千金一跃而起,左手插腰杆儿右手捶胸坎儿,将自家谦逊下士虚己受人的丈夫和大哥做个比较,后者完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小市民。

而今这小市民灌了她一肚子辣椒油,害她张嘴便烈焰狂喷。

“在外边叫声大哥让你得瑟一下够不错了,干嘛在家还逼人叫,你就不怕折寿啊!”

火苗扫到秀明脸上,点燃引线。

“你这丫头对自己的大哥都没口德,让他守规矩怎会折我的寿?难道寿星老儿是他爹?”

“居然连我公公都捎带上,大哥真没家教!”

“我是没家教,你呢?你不是这个家的女儿,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众人赶忙拉开这对燥辣兄妹,贵和当场撇清干系,说:“我和景怡哥还是照旧称呼吧,我八字弱,受那么大礼真该折寿了。”

同居生活在吵闹中揭幕,一周内家人们各就各位,贵和成了胜利隔墙而居的“邻居”,景怡一家从他们那座寸土寸金的花园别墅挪到赛家三楼不足八十平米的三居室,美帆转到二楼继续冷宫生涯,亮依然早出晚归,他对居家条件没啥要求,有个蓬头淋浴有张床铺打盹足矣。

别人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赛家多七件吵架、拌嘴、逗趣、说笑、八卦、冷战,每天都过得精彩纷呈又俗不可耐。迄今为止,已爆数次震感明显的纷争,好战分子翻来覆去那么几对,大致可归纳为三类:

1、爱与恨的边缘亮与美帆的人性大辩论。

2、别动我男人秀明千金围绕景怡展开的情与义的决斗。

3、玫瑰战争千金珍珠这对绝代双娇互问“你算老几”。

三组冤家你方唱罢我登场,好在每次雷声大雨点小,烈度均控制在抗震范围内。像昨晚,美帆因在半夜吟唱凄凉的双玉蝉遭至丈夫辱骂,今个儿一早便神清气爽粉墨亮相,可见一切纠纷都只是人民群众的内部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