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咽声再在亮伤痛的心房补一刀,令他彻底失语。

“你们不愿搬回来?”

那些光盘全是裸碟,上面被他用马克笔标注文字,秀明指着说:“‘化学系’、‘生物系’、‘艺术系’、‘体育系’,‘古典哲学系’,你小子倒挺会分门别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志向远大,报考的专业跨度这么惊人,这份歪脑筋花学习上,还愁考不上好大学?”

散会后他面如土色心如死灰的前去领差事,郝质华一眼认出他,露出只有他能察觉的诮姗,那一刻,贵和真痛恨自己引以为傲的英俊面孔,假如长了张大众化的路人脸,兴许还能用“您认错人了,和我像的人很多”这种理由避祸。

美帆端茶过来,尽力赔笑:“他昨晚加班,还没回来。”

多喜止住:“让他多睡会儿,油条豆浆也给他留着,我想吃小笼包就蔬菜粥,到外面早点铺去吧。”

多喜看看四周放学的孩子们背囊当真胀鼓鼓的,有的包比灿灿的还大,压得他们步子都显得沉了。他既气愤又心疼,责嫌道:“现在的孩子命苦,小小年纪跑学校当搬运工,我看没等书念完,人先驼背了。”

进到玄关,千金正趿着拖鞋从二楼下来,听见动静,忙加快脚步一路小跑。

“不是不是,既然您那么想让全家人一块儿住,就照您意思办吧,我们没意见。”

佳音说:“你别劝,爸爸这次是认真的,听那口气,肯定谁都拗不过来。”

多喜正为此愁:“小亮贵和一上大学就搬出去了,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千金倒常来看我,这丫头当了妈妈脾气却一点没改,还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那我还是爷爷的亲孙女呢!”

秀明的小公司业务量不多,常年维持在撑不饱饿不死的状况,家中并不十分富裕,但为女儿花钱绝不手软,区别在于赚钱多时多花,赚钱少时少花。因此珍珠十分在意父亲的生意盈亏,如果利润高她就能尽情奢侈一回。

佳音正剥虾壳,见到美帆便放下活计为她倒茶。

“不至于吧,客户来头很大?”

千金说:“到家时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给灿灿叫了外卖,冰箱里有他爸爸昨晚上班前煮的排骨莲藕汤,他吃得可香了。”

同学会热闹非凡,大部分是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话匣一开便舌底澜翻,秀明曾是校内风云人物,自然备受瞩目。

洗漱完毕,穿过院子来到厨房,他的肚子适时叫唤起来。早餐早已铺设停当,这点倒一如往昔,可坐在四公尺长一点五公尺宽的特大红松木餐桌前,他顿感冷寂,右手边还摆着一份早餐,看餐具是小儿子英勇的。

“我饿得睡不着。”

“没吃晚饭?”

“恩。”

“去看你大嫂睡了没,没睡让她给你煮碗面条。”

胜利跨进屋,手里捧着个荷叶碟。

“我拿了些点心,想请您陪我吃。”

多喜见他已走到身边,只得按开小台灯,光线乍亮,谁都看不清对方的脸,胜利没现父亲在哭。

多喜看那碟子里是绿豆酥、葱油酥、杏仁糕、南瓜饼,各三个码放得整整齐齐,家里只有大儿媳妇有这心思,不用说是她让胜利拿给他充饥的。

“你不会自己吃,还要人陪。”

“一个人吃怪寂寞的,嘿嘿,爸爸不是说我少爷命嘛,干什么都想人陪,您就陪我吃两块吧。”

多喜向来架不住女儿撒娇、幺儿卖乖,便依了他。一块南瓜饼下肚,他心情略微平顺,取出茶几下装烟叶的小盒子。胜利见状,知道父亲要卷叶子烟,忙说:“爸爸,我帮您。”

他从小学着替父亲卷烟,手法纯熟。先抽出一张形似粽叶的烟叶,从中间剪出一小块长方形,再剪成七八条萝卜丝粗细的烟丝,洒上些零碎边角料,以裹春卷的方式紧紧裹起,沾些水涂在封口处,一根“中国式雪茄”完美出炉。

“爸爸,姐夫不是送您很多好烟吗,干嘛总抽这个。”

“以前大串联去四川,跟一个西昌老农学的,抽了几十年,离不开了。”

胜利闻到辛辣的烟味,不住皱鼻子:“这烟呛得很,抽一口咳半天。”

多喜顿住:“你抽过?”

胜利自知失言,只是傻笑,多喜并未责嫌,笑道:“你三个哥哥以前也偷偷抽过我的烟。”

“真的?”

“恩,数你大哥最能耐,有几个月我现我的烟叶无缘无故少了一大半,还以为被老鼠叼走了,结果是你大哥偷的,自己抽还散给其他人。你姐夫就是让他教会抽烟的。”

“哈哈,姐夫早跟我说大哥学生时代很顽皮,他还不承认。那二哥三哥呢?”

“你三哥偷偷抽我的烟,两口就醉了,走到街上撞翻人家刚晾好的挂面,被我绑在那棵桂花树下扎扎实实抽了一顿。”

“二哥呢?二哥什么情形?”

“你二哥在宿舍抽着玩,把同学的蚊帐点着了。”

胜利惊得合不拢嘴:“那您还不揍扁他?”

“……没,只吓唬了几句,你二妈死后我再没打过他。”

胜利知道父亲心里难过,劝他:“……爸爸,您别生二哥的气。”

多喜笑了笑:“我是不生他气,可他生我的气。”

胜利接不上话,多喜反过来问:“胜利,爸爸对你好不好?”

“那还用说,全世界您对我最好。”

这问题胜利答得干脆,就像别人问“太阳从哪边出来”,答案都是不必思索的

多喜甚感欣慰,又问:“想你妈妈吗?”

胜利嘻嘻的笑,脸上看不见忧伤。

“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

“那你恨她吗?”

“……说不上来,她走的时候我还在吃奶,别人说哺乳期的女人心最软,可她连一口奶都舍不得给我吃就扔下我跟别的男人跑了,我觉得她真够狠的。要让我管这样的女人叫‘妈妈’,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再狠心,那也是你亲妈呀。”

多喜使劲吸口烟,乳白的烟雾淹没了他苍老的面孔,迁思回虑的眼神也被遮住,等烟雾散去,他说:“胜利,爸爸问你一个问题,从你出生以来,没吃过苦受过罪吧?不但没有,还享了些福,吃了不少好吃的东西,有过许多快乐的经历,是不是?”

胜利裂嘴笑:“就因为家里人都疼我,我才不觉得自己是没妈的孩子,我有的同学父母双全,却都不管他,衣服脏了没人洗,生了病没人管,处境真叫一个惨。哪像我,衣食住行样样有人照料,想吃什么菜只要跟大嫂说一声,马上给做,想买什么玩什么,家里都尽量满足我。前不久我还比较过,在我们班,我外出旅游的次数算多的了,小学时您就领我去旧金山看姑妈,带我坐游艇吃大餐,我把我在金门大桥下的照片拿给同学看,可把他们羡慕坏了。”

多喜笑颔:“你能这么想爸爸很高兴,古话说命由天定,有人生来为受罪,有人为还债,只有少部分人能真正享福。你觉得幸福,是因为命比其他人生得好,而给你这条命的,不是别人,是你妈妈。她虽然没亲自抚养你,但把你领到这世上,让你感受美好的事物,也算极大的恩惠了。所以今后她如果回来找你,记住爸爸的话,一定得对她好。”

胜利怎知话中深意,略想一想,觉得父亲的话不无道理,便笑粲粲答应:“您这么吩咐我,那我就好好对她。”

“你这么听我的话?”

“当然,是您把我养大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