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许多工人,冯良才决心维护自己的尊严,红着脸跟汉斯顶起嘴来。两人指手划脚地叽哩咕噜了半天,汉斯才告诉他“kugel”一词在德文里不但指子弹,也指金属制的球和轴承上的滚球。“你不行!”汉斯直摆手“你不能当翻译!你比赵先生差远了。请你去跟你的领导人说,再把赵信书先生调回来。你们中国的企业不都是国营的吗?人员调动要比我们西方容易得多。去!请你去向政府官员说,就说这是我的要求。那位吴先生不是说过,我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吗?”

大衣可不怎么合身。吴克功身材跟赵信书一般高,但要胖得多。吴书记和王副厂长想了想,只好对赵信书说:“这么着:你要出门,就把大衣披上,进了房子就脱下来。屋子里嘛,反正有暖气,不冷的。”

说完,他挨个儿地看看其他人,仿佛是征求意见:我这样答复对不对?其他人都没有表态,在沙发上端坐着。

“啥?德累…”吴书记诧异地问“那不是德国?那跟不说英文有啥关系?会英文,又不说英文。这,这里面…”在这方面,吴书记可又胡涂了。郑副厂长懒得跟他解释,埋在沙发里喝茶。显然这位副厂长、党委委员有自己的看法,如果采取表决的话,他是会投赵信书的票的,但他却不愿在会上表态:管他呢!书记厂长决定谁去当翻译谁就去吧!

c市公安局x月x日c市公安局:你局x月x日要求协查的信函并材料两份收悉。

几招一过,赵信书就发现这位对手真是个样样精通的“博士”;在棋术上也出手不凡,变化多端。他对付得很吃力,下到半夜十二点,钱如泉胜局居多,而败给他的那两局,他看出来钱如泉也是为了保持他的面子,有意让给他的。一个人的棋风可以表现一个人的为人和道德水平,他更对这位外贸干部有好感了。“你说你‘研究研究’,”钱如泉咂咂嘴笑着说“看得出来你老弟光会研究机器,还没研究过古谱《韬略玄机》和人谢侠逊编的《象棋谱大全》咧!这里面,学问大着哩!你看,就这一局来说…”他端开茶杯,把棋盘小心翼翼地转过来。棋盘上的残局,就是赵信书在电报局营业大厅里苦苦思忖的那种局面——自己已经明显地处于劣势。现在,由钱如泉走红子,来处理颓败的形势。

提案在家庭会议上没有通过,倒惹了一肚子气。上班来,她又听旁边管长途电话的姑娘说,那种电气卷发器昨天就卖完了。可见现在有钱的人还是不少。这更使她郁郁不乐,自怨自叹没能加入文工团。在演出单位,像这种化妆用品都是公家出钱买的。于是,她不自觉地就要在一件什么事情上发泄一下。憋着气办了几件平常的业务以后,一份这样的电报稿伸到她面前:r市西大街市文联众星散她把电报稿朝水磨石台面上一摔:“打电报,不能用隐语和雅语!”

这真是个书呆子,不懂得如何生活的人,他写好电报稿,本来可以直接交给那女营业员的,但他却又去排了一次队。在队列中,当他意识到手中的提包的分量时,脸上突然出现了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原来,他刚刚从新华书店科技门市部里买了一大摞书。他掏了掏上衣的四个口袋和裤子的两个口袋,连钢槎谀诨姑挥写兆阋豢榍k歉鼋魃鞯娜*,旅费都锁在宾馆的小柜子里,出门身上很少带钱。怎么办呢?这九角钱既要打电报,又要做回宾馆的车费…“喂!”这次是那姑娘用呵斥的口气招呼他。

我们再看另一辆小轿车,就是那辆黑色的“伏尔加”坐在里面的是一位外贸部门的高级干部。他从这个城市一家最大的饭店出来。那家饭店是一般人有钱也不能问津的。他刚宴请完几位外商。吃的菜,喝的酒,席面的规格和服务的质量,我们用“高级”两个字来概括就行了。可是你要钻到他的肚皮里去,你就会知道,他表面上虽在剔牙,仿佛陶醉在酒足饭精里,但心里想的既不是昨天签定的那项合同,又不是刚吃的那桌酒菜,却是他妈妈在他上中学时每个星期天给他烙的锅盔。在本世纪四十年代初,县城的中学没有食堂,住校的农村学生每星期要往学校带一包袱干粮,在六天当中顿顿就着白开水吃。他在想,要是时光能够倒转,让生活重新开始一次多么好啊!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成了未卜先知的人了,可以少犯甚至不犯错误,抓住许多别人不能发现的时机,到他这个年纪,至少当上党中央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了!

李任重紧盯着他问“他是不是曾经托你办过什么事?私人的事?”“没有,”赵信书断然否定,想了一想,又说“没有!”

从他的神态上,李任重看出来他说的是实话;从多年的经验上,也深知这个人不会撒谎。李任重松了口气,同时更觉得这个人老实得可怜;不让他去当翻译,他也不问个所以然;有意隔离他和汉斯,他也看不出来个迹象,还一个劲儿地为wc先进不先进的问题操心。

李任重默然地又把茶杯放回茶几。这时,他注意到了那副棋盘。他心中一动,俯身在上面细细地看了一遍,发现棋盘上有一颗棋子,是由一个牙膏盖代替的,他急忙问:“老赵,这个牙膏盖是颗什么?”

“哦,那是个黑炮。”“你是丢了颗黑炮?”“嗯,这趟出差丢在路上了。”

书呆子莫名其妙厂长问这些闲事干什么,而李任重却是厂党委委员,他无权把党委会上议论的事泄露给当事人。这样做,是违犯组织纪律的。在一瞬间,他自持地稳住了神色,沉静地靠回沙发上,笑着说:“老赵,你还喜欢下棋啊?”

“嘿嘿!”书呆子讪讪地笑了笑。“没有事的时候,下两盘消磨消磨时间。”李任重还是在上小学时下过棋,只知道“马走日字象飞田”以后四十年来不是忙于学习,就是忙于工作,忙于家务,如今工作担子更重了,他对这项娱乐更失去了兴趣。他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就抬起眼睛四处看了看。他发现这间房间虽然收拾得很整齐,书籍杂物都放得井井有条,却不知怎么,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里有一种让人看不见、摸不到、说不出的冷清、寂寥、落寞和没有勃勃的生意。就连窗台上那盆吊兰和文竹,也是死样怪气的、蔫蔫乎乎的,仿佛是它们不愿来,而是被主人拼命地把它们拽了来似的。

这里缺少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有,一应家具齐全,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李任重端起杯子慢慢呷着茶,琢磨了一下,才猛然想起来:这里缺少一个女人!

是的。他自己从学校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入了党,夫妻双双来到这个偏远的矿山。那时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新婚夫妇的日子过得还很快活。以后有了孩子,一个、两个、三个,现在每晚围在电视前的已经是一大家子人了。

而眼前的这个书呆子呢?比自己还早毕业两年,到这里的时间比自己还长。可是多少年来他都是在这种冷清的、寂寥的、落寞的气氛中生活着。在人家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看电视节目的时候,他却一个人孤独地呆在房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过去,当然谈不上组织对他有什么关心,不整他就是他的福气。现在呢?记得就是为了使他一个人能住这么一间房子,厂里还有人喋喋不休地说闲话:矿上的单身汉都是两人一间,工人还四个人挤在一间里,凭什么他一个人独占一间?

蓦地,李任重又想到,厂党委会从来没有为这个长期以来埋头矿山建设、叫干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的书呆子的生活、工作、组织问题开过半次会,只是发现他有什么“黑炮”事件了,才急急忙忙在两天中开了三次党委会,紧紧张张、郑重其事。一时,厂长的感情激动起来,他决心要改变这种不公道的事情,首先,要解决书呆子的终生大事。这事是不必经过党委会,他自己就能作主的。

“老赵,”李任重深情地说“你也该成个家了吧!老实说,我今天来,就是想给你谈谈这件事。计财处有个会计,叫陈淑贞,跟我爱人在一起工作,常到我家来玩。我看她人不错,长得也很端正,还是个南方人,跟你一定合得来。她丈夫是职工子弟中学的教务主任,前年得癌症死了,身边只有一个上中学的女孩子,没有多大的家庭负担。怎么样?你有意思没有?要是愿意谈谈,我明天就叫我爱人去跟她说…”

赵信书见了女同志都会脸红——比如上次和孙菊香打交道,听见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更忸怩不安了。他全身缩在沙发里面,埋着头盯住棋盘,一言不发。

李任重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他的意见,以为他算是认可了,就站起身告辞。临走时,又盯了那黑色的牙膏盖一眼。

李任重决定明天一早上班就提议召开厂党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