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芳正端着一杯水走向床边,一听这话,心里一紧,手上的水也差点儿泼洒一地。

“这种心态也不能说没有,但更正确的说法是,他渴望身边这个无怨无尤照顾他的人,是乐梅,而不是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自惭形秽,他不想毁了乐梅,同样的,他也不想毁了你,或任何其他的女孩儿;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自己变成一个阴晴不定的暴君,让别人都讨厌他,而他以为这么做,就可以断绝某些感情的生!”万里夺笑了一下。“因此,你懂吗?他戴了双重的面具,一张在他的脸上,不让人看见他;另一张在他的心上,不让人亲近他!”

“不,那不是梦,我真的看见起轩了!今天早晨在落月轩前,您不是还说愿柯家的冤灵全都安息吗?可见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说的,那么现在为什么却不相信我呢?”

万里拦着宏达要他有话好说,但他仍气冲冲的大嚷:

这样的反应虽然在起轩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深深被刺伤了。慌乱中,他抖着手想把面具戴回脸上,却因为心急的缘故而掉落在地,于是他更慌乱了,拐杖一甩,便狼狈又死命的往那面具扑去,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仅存的一块浮木。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乐梅,那么对彼此而言,都将是最最残酷的一幕!起轩跪在地上,把脸紧紧埋进自己的肘弯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闷的啜泣。

万里静静的望着紫烟跪地喂药的卑屈姿势,再静静的望向起轩那几乎不成人形的焦烂躯体,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愤怒。天道不仁!柯庄虽然付之一炬,总还有重建的可能,而起轩的外表,却再也没有复元的机会。柯家虽然失去了主要的家当,至少还有寒松园可以安身,但起轩从此却注定得躲在阳光不到的阴暗角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万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来,他跟自己挣扎了好半天,眼看瞒不住,干脆豁了出去。

面对这样的深情,即使是映雪也无法不为之心软、动容。好几回,她不得不强装漠然的别过头去,以免让人看出她内在真正的情绪;这种柔软而陌生的情绪像一束小小的火焰,一点一滴的融化了她心中那座坚硬的冰山。但为了自尊的缘故,她就是不愿让人知道。这天夜里,韩家来了几位意外的客人。当宏达领着他们跨进乐梅房里的时候,起轩先是一愣,接着就激动的喊出声来:“奶奶!爹!娘!你们一定是从万里那里得到消息,然后就立刻赶来了,是不是?”

当乐梅被带回韩家的时候,不仅是人事不知,额头上还有个撞裂的伤口,全身更布满了凝结后的血迹;总之,她整个人奄奄一息,除了尚有呼吸之外,简直已失去其他的生命迹象。连请两位大夫,都为之束手无策,说她恐有性命之忧。

“哎呀,你这傻丫头!”老夫人赶忙把剩余的泪草草一抹。“你瞧,我不哭□,你也别陪我难过啦!”

自从知道起轩的真正身分之后,她的生命就变成了一条绳索,绳索的那端是他,这头是母亲,两股相反的力量拉扯着她,牵缚着她,都不许她放手,而她也都不能放手,因为两端俱已深陷入她的血肉,一旦有一端松脱,都是彻骨的痛!但是,母亲的求死,逼着她不能不选择,而目前,她只能有一种选择。“娘,只要您好好的,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她抱着母亲痛哭,横了心誓:“从今以后,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柯起轩这个人!”话一出口,她仿佛听见那条绳索挣断的裂声,而她整个人也已支离破碎了。断了相见,却断不了思念,三天后,乐梅只得私下央求宏达,代她与起轩见上一面,就说彼此无缘,请他往后自己珍重。分明是站在坡地上,宏达带来的消息却让起轩的一颗心急遽下坠,当下不由分说就要往韩家奔去,只想找乐梅问个清楚。万里见他濒临疯狂状态,不得不拼死劲把他按住,大声喝道:“柯起轩,你给我冷静下来!你也不想想,人家对女儿都不惜死谏,若是见到你,那还有不拼命的吗?人家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喝你的血……”

他也许可以被打击,也许可以暂时失望,但他绝不可以放弃!就算路再长,夜再险,就算真的粉身碎骨,他也要听乐梅当面对他说那个日夜悬念的答案!为了她,他早已心无旁鹜,身无退路,一如方才了在纸片上所写的那句话:

“嗯……”老夫人不住嘴的吃着,喜孜孜的点头。“想不到这样廉价的东西,竟然可以做出这么好的滋味!你这丫头真聪明呀,这费了你许多工夫吧?”

“你就这样一个人来的?”

这头,映雪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望着眼前修长、帅气的青年,她脸上那种尖锐与抗拒的神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岁月漂洗过的感慨和忧伤。终究是女人明白女人,母亲了解母亲,延芳察言观色,柔声说出映雪心中的话:

“好嘛,我相信你就是了,你别这么激动!”

“这……我该听谁的?”

起轩双眉一扬。“是又怎么样?”

她完完全全怔住了,好半天才轻轻迸出一句:

正劝解间,那队戴面具的男子已经走入场中央,集体向坐在主位的村长一拜,宏远便带头鼓起掌来,乐梅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拍手,也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话了。

“快呀!”万里催促。起轩握了几下拳头,心里闷闷的,突然泄了气。

“我疯了我,帮你去抢人!顶多陪你等人,等到了再帮你抢,然后火奔往那个小山坡,让你们私下解决,省得还要先打退她那一干亲戚……”

而这一切,都被紫烟悄悄的看在眼里。

当乐梅离去之后,紫烟主动下跪,请求起轩原谅她的自作主张。他默然片刻,要她起身说话。

“老柯这个人是我自己惹出来的,我有什么立场对你生气?”“我只是一个丫头,你对我想生气就生气,根本不需要什么立场!”自从服侍起轩以来,紫烟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的对他说话:“你现在不生气,是因为你心里很平和,很柔软,所以无法生气!”他低叹了一声,不解而苦恼的看着她。

“你到义想要做什么?证明你对我的心思了若指掌?还是落月轩的日子太枯燥了,所以才制造这件事来排遣无聊?”

“都不是!我只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你们不见面的时候,各自都痛苦不堪,一见了面,痛苦就减轻许多。”她诚恳而热切的。“我觉得,你们就好像是彼此的止疼药一样!”

起轩再度默然,紫烟想这应是默许的意思,不禁为自己所做的安排感到欣慰。因此,这天夜里,当她走过吟风馆,瞥见乐梅伏案而睡时,就悄悄进门找了一件外套为她披上,并顺手将案上的一阕词带回落月轩。紫烟虽然识字有限,看不懂词中之意,但她猜这必是乐梅的思念之作,值得给起轩看看,说不定又是一帖灵药。第二天早上,她藉口说在门边拾到一卷纸笺,请起轩过目。他不疑有他的接过来,摊开一看,立刻就愣住了。

“一月梅花迎风颤二月风筝线儿断飘零零,三月桃花随水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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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匆匆,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重九登高看孤雁十依栏杆百声叹千言万语说不完”

虽然未曾署名,但起轩知道,这是乐梅写的,因为词中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情!可是,这卷纸笺为什么会被放在落月轩的门边呢?是了,是她希望老柯能再度替她传话,但又怕被拒绝,所以悄悄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多么傻啊!起轩的眼睛湿了,她这一片痴情,他该如何回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最残忍的现实,他又怎能回报?

整个上午,起轩坐在桌前对着摊开的纸笺愣,不知该对她怎么办?更不知该对自己怎么办?终于,他研墨润笔,在原先的那阕词后空白处,题上自己的心情。

“一片痴心二地相望下笔三四字泪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鹊桥会八方神明负鸳鸯九泉底下十徘徊,奈何桥上恨正长

肠百折,愁千缕,万般无奈把心伤”

写完之后,突然涌起的一股绝望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所写的再看一遍,便将纸笺一折,心乱如麻的压进抽屉底层。而躲在窗下窥视的紫烟,脸上却泛起了笑意,并盘算着待会儿如何找个机会,把纸笺再送回吟风馆。

她以为这次也会像上次一样顺利,谁知却引了往后一连串的轩然大波。

风波是从万里来访之后开始的,而他来访的目的,是对起轩兴师问罪。“我不过才几天没来,怎么寒松园就忽然冒出了一个能通阴阳的老柯,把乐梅弄得那样神魂颠倒的?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起轩静静的望着万里,默然开口:

“假如有一个女人,是你以全部生命去爱的女人,当你们久别重逢时,你可知人世间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就是把她紧紧拥入怀中,互诉离别之苦,相思之情!”他的语气渐渐急促起来。“你不能想像,面对乐梅时,我得费多大的力气来压抑自己!如果我不藉老柯之口来说一些藏在心里的话,我觉得整个人就快要疯了,炸了;你骂我反复无常也好,说我莫名其妙也可以,反正现在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万里沉思了一会儿,若有所悟的皱起眉。

“你最好理个清楚,是不知怎么收拾,还是根本不想收拾?”“你这话什么意思?”起轩觉得自己被狠狠捶了一记。

“别火,我可没冤你!当初是谁说过个一年半载,寂寞就会动摇乐梅?又是谁说时间将会改变一切,治愈乐梅?如果你记得自己说过些话,现在就不会说不知道怎么收拾!”万里一把揪住起轩,声色俱厉的说:“你把‘鬼丈夫’三个字给落实了你知不知道?好哇,你无意间找到一个好方法,可以躲在面具和老柯的背后解放你的感情,所以你就欲罢不能了是不是?几个月这么熬过去了,时间根本没能治愈乐梅一丝一毫,反而一个老柯就搅得她更无可救药!你在干什么?真要以鬼丈夫绊住她一辈子吗?原来的无私,莫非只是你自私的一种手段?”这番话更是当头敲得起轩昏乱翻腾,在重挫之下,他死命将万里一把推开。“住口!你凭什么批判我?我是人哪,是人就免不了自私!可是我自私得很痛苦,你是我的好兄弟,为什么看不见我的痛苦,只看见我的自私?”狂怒令他口不择言。“因为你也是自私的!因为你生怕乐梅真给我绊住了!因为如果没有老柯,你就可以用你的热情,浇灭她对我的热情!”

起轩举起拐杖一挥,把一桌的杯盘扫到地下。在一片狂风暴雨的碎裂声中,万里动也不动,只是直直的瞪着前方,他的脸是青的,眼是冷的,心则是灰的!好半晌,他起身踢翻椅子,走了。这头,起轩把屋中能捣毁的都捣毁之后,颓然的环顾四周,忽然空洞的笑了起来。呵呵,他心里的碎片和眼前的碎片统统打成一片了!只可惜他不能把自己也砸成碎片!

他茫然的走出落月轩,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再也不能待在那里。是的,老柯的身分该结束了,而现在的他,当不了老柯,回不了起轩,只是寒松园中一个无名无姓、无依无靠的游魂!然后,他看见乐梅由那头飞奔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