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此番是要害部位中箭,根本连延喘的工夫都没有,他狠命地想站直身子,手紧紧地握着子青的肩膀,双目深望着她,张口似乎还想嘱咐什么话,却已来不及“李家哥哥,李家哥哥!”

“好,就是夜里头不爱睡觉。”子青笑道。

即便被他按在地上,李敢也没有否认,慢慢点了下头,“对。”

这日他去子青帐中探她,正好有军士将她的饭食送来。

李敢上前按军阶施礼,子青随后跟上。

定川距离霍去病所在虎威营不过大半日的路程,玄马与雪点雕又甚是神骏,还未到半日便听见远处传来雷鸣般的群马奔腾的巨大响声。

“我在这里!哎呦”

见状,子青与霍去病相视笑,才知道原来此间竟是将要举办昏礼,难怪堂前无人,左邻右舍又都前来恭贺。

子青轻推他,想示意他旁边还有管事及家人,殊不料转头看去时,周遭已然空空如也,管事及家人们早已四下散去。

随口答罢,霍去病在厚毯上坐下,见杯盏都已摆好,不等侍从斟酒,自取过白虎雀鸟铜壶,斟满耳杯,朝曹襄敬去。

周遭尚有不少士卒,此情此景自然引得他们侧目,亭隧内片鸦雀无声,连方期也尴尬地干站在旁。李敢给方期打眼色,让他把将多余的人遣出亭隧。待人都散了,他自己则朝子青和霍去病走过去。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怎么,急着往楼兰去?”

等诸事安排妥当,已是黎明时分,赵破奴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抱怨道:“怎得动脑子比动手还累。”

“那是自然!”

“将军,伤可好些了?”她问道。

卫青在他肩膀上按了按,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召来家仆,问他们可有看见骠骑将军落下的笔。

她仍是摇头,低低道:“这事,赔礼也没用。”

霍去病言不发地伸手接过去,慢慢口口地喝着,药自然是苦的,他始终皱着眉头。待饮完,将药丸往她手中重重放,这才抬眼看她,嘲讽道:“这下不会再骂我不知民间疾苦了吧?”

这话引得赵破奴也勾着头来看子青,不满道:“我就说你还是个娃娃,这会儿哭什么!”

见她眉头深颦,确是当真伤心,阿曼也不去理会弯刀,随手丢到旁,将子青搂入怀中,低低喃喃道:“真的难过了?真有那么舍不得我?那你跟我块回楼兰,好不好?我天天都能看着你,你也天天都能看着我”

“当真无话可说?”

身后的霍去病却已是脸不愉之色。

子青也在心中暗暗敬佩蒙唐,果真说到做到。

雨声之中隐约所夹杂着几声压抑的低咳,正是行至舱尾想透口气的霍去病背抵着舱壁,隔着薄薄的木板,静静听里间的对话。

他的旁边是个右掌被齐根斩掉的汉卒,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痛楚,捡回自己犹握矛的右手,坐在地上满脸疑惑地想把它再装回去

子青扳着她的肩膀,死死地握着,语气近似于哀求:“做错的人不是你!你还有孩子,别留下他,别留下他个人!”

“说吧。”

“卑职告退。”

“日磾我第年到匈奴的时候就认得他。”想起以前的事情,阿曼的语气透着说不出的倦然之意,“我是楼兰王子,他是匈奴王子,却是天差地别。在我眼中,他自私胆小怕事。在我快被活活晒死的时候,他甚至连口水都不敢给我喝,只因为他害怕挨骂。虽然他没有嘲笑捉弄过我,可我还是恨他。”

子青默不作声,半晌道:“匈奴人喜怒难测,为免意外,我走之后,还请将军拔营先行。天亮之后,我自当追上。”

说罢他便转身,头微仰着,背脊挺拔,自然而然地踩着鼓点而行,行至篝火旁,将右手放到胸口,朝众人微微颔首,姿态高贵

白日未听见他咳,夜里才咳,该是体内存有寒气,子青心中暗忖道,可惜眼下连热水都没有。只是不知他既然咳嗽,又何必出帐来,呛着风不是更重么?

“说什么话呢你,我在你眼中就是这种人。”

李敢也有些发傻,支支吾吾问道:“青儿才出世不久,您就离开我们家了您怎么认得出她来?”

易烨狐疑地盯了她眼,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子青翻身,生怕他再追问,咕哝道:“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困了。”

这等便是个多时辰,那雕儿依旧悠哉盘旋着,时近时远,时低时高,可始终在射程之外,倒像是知道有人等着,存心戏弄他们般。缔素毕竟是小孩子性情,耐不得久,早把弓箭放了下来,在藏身的大石之后伸胳膊伸腿,不安分起来。他又闲闷得慌,想和子青说话,喊了过去,分明看得见子青就在不远处深草里蹲着,可她不仅仅不答话,且连身形都是动不动,这份耐心着实让缔素自愧不如。

公孙翼并不知子青心思,想着要扳回上回的面子,愈战愈勇。他身量本就比子青高大,见踢了几脚都撼不动,遂用膝骨狠狠撞向子青的后腰眼——观战的霍去病微皱了皱眉,没做声。

见他二人赞叹,高不识面带笑意,并不打断,待他们说罢,这才慢悠悠地补上句:“最可恨的是,他是蒙上双目才射的箭。”

次日早练,胡笳声起。

缔素扮了个鬼脸:“你以为你是霍将军啊,人家可是斩了二千多个匈奴人,勇冠三军,那才叫天幸!不过人家不是祖宗保佑,而是姨母保佑。”

缔素皱眉附和:“他可别输给姓李的。”他抬胳膊时觉得有些异样,低头望去才发觉穿在铁甲下的襦衣腋下破了个大口子,想是方才拉扯时不慎扯破的。

缔素微叹口气,把眼皮抬了抬:“都怪我,我不该提赵老大他媳妇。”

“诺。”

似乎早料到她有此回答,易夫人面上露出意料之中的喜色,笑望向夫君易曦:“你看,我说这孩子不愿意吧。”

因朔方县内的粮食药材本就有限,临戎县的奏报最先到达,郡守已命人送去些。紧接着其他县奏报接二连三地到达,郡守只得往修都呼道窳浑渠搜几个未受灾的县去征调粮食药材,但路上难行,粮食与药材尚未运载过来。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朔方郡本就是新郡,粮食储备等等皆有限,比不得其他郡。霍去病也知道再逼郡守也是无用,只得耐下性子等待征调的粮食药材。

不料,才过两日,郡守又收到广牧县奏报,广牧出现疫情,蔓延极快。

霍去病得知后心中凛,恰好有自修都县征调过来的粮食已到,他急命运往广牧,自己也飞马往回赶。

此时卫伉,也进了广牧县。

他毕竟年轻,还是头遭见到灾民遍野,路有腐尸的景象,方才真正意识到凌汛与疫病给民间带来的疾苦,见路边患疫病而亡者死状甚惨,心中惶惶不安,早早便以布巾遮面,直至城门口,却被拦了下来。

“大胆!连我都敢拦,我是宜春侯,奉陛下旨意前来寻骠骑将军。”

城门守卫游缴闻言,忙让出道来,又问道:“敢问君侯,陛下可有派医工前来?”

“当然,他们脚程比我慢些,在后头呢。”卫伉问道,“骠骑将军可在城内?”

“回禀君侯,骠骑将军数日前到过此地,见广牧灾民甚多,他连夜往朔方县寻郡守,尚未回来。”

原来表兄已不在此地,卫伉思量片刻,又问道:“骠骑将军夫人可在此地?”

“在。”

“她在何处?”

“夫人随县尉往凤鸣里去了,直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