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整日,此刻虽已夜半,阿曼却是了无睡意,坐在河边,静静地听着水声潺潺。

手穿过衣衿,扳住她的后脖颈,他哑着嗓子,劈头就骂,

“行!”

子青没想到,将军还有往回要东西的习惯,迟疑道:“可是,那副手衣我已经送给阿曼了。”

子青与阿曼驰出极远,许久也未听见身后有追兵的马蹄声,方才各松了口气。因生怕被循着马蹄印找过来,两人又下马,寻了些树枝绑在马尾上,以便消除马蹄印。

“怎么,想派人快马去报信?”阿曼冷道。

子青颦眉,抬头直视他:“为何?”

烤得暖烘烘的面饼塞入他手中,子青把兔腿接了过去,口接口,不多时便吃得干净。

听得身后脚步声停,卫青也刹住脚步,缓缓回过身,倦意深藏在唇边细纹之中:“去病,将帅的目标只有个,那就是赢。可将帅要扛的,并不仅仅是输赢”

见他二人竟相识,子青也是未料到,静静侯在旁。

“我后来才想明白,他是存心的,他是存心要逼死我爹爹。”子青咬着牙道。

“知道知道,放心吧!”缔素不耐烦地挥着手,转头看见子青又在盯着天际,便用肩膀撞了撞她,“别看了,要是有强弩说不定还能擦点边,咱们拿的这弓,压根就够不着。”

不惯与他如此靠近,子青不着痕迹地退了步,记起自己在林中夺木牌之事,确是情急之下未顾得上太多,时近两月,没想到将军依然心有芥蒂

高不识不以然道:“那有何可比,若是李广将军来了,与他较高下,才是快事。想当年李广将军在此地当郡守时,我们可没少和他交手,那时李广的箭术确是十分了得,堪称我平生所见第二人。”

“实话?”赵钟汶狐疑,平日里金鼓旗帜缔素就背得颠三倒四,操练时只知道跟着大伙走。

“老大!”易烨握住他肩膀,直盯着他双目,“这事很隐秘,只要你不问,就不会有人知道!”

徐大铁拿过水瓢,时没敢喝,先递给了赵钟汶。

“我做得来。”

子青点头,听出他嗓音略清亮了些,心中有数,遂垂下双目。

听见堂屋内有人扬声唤她,子青复把铁斧放回原处,转头看见方才负责送客的易烨正靠在庖厨门旁,遂询问地望了他眼。

“不是。”子青缓缓摇了摇头,此战她非但没有帮上缔素,倒反过来是缔素将自己的兵刃给了她,“你以为我不想走么?我想,我恨不能此时此刻就远远离开,再不必持戟操戈,再不必看着同袍在生死搏命可我不能走!”

阿曼双目痛楚,不解道:“为何?”

“我的命,是七千多人垫出来的,没他们,我活不了。我也记不得他们的名字,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模样,更不知道他们受了什么伤,流了多少血,可他们此行未做完的事情,我至少得替他们做完。”子青缓缓道。

“头遭带兵出征便折损七成以上,你还要跟着这样的将军继续征战?!”阿曼只看见归来的伤兵残将,对霍去病的带兵能力倍加质疑。

“此役是绝地之战,换做他人,只怕是全军覆没。将军他”子青顿了片刻,才接着又道,“我信他!”

静谧的夜,雨水冰冷沁骨,霍去病背靠在舱壁上,将子青的话听得再分明不过

面对七千多具汉卒尸体,他尚能强忍住眼泪。

而,此时此刻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

经此惨烈役,依然有人相信他,愿以命相托。

阿曼良久未语,默默地注视着她。

“对不起,可我哥”子青生怕他因此而不帮易烨,恳求地望着他。

霍去病双目暗沉,心中忖度,阿曼若拿此事为难子青,此人便不可再留。只是仅仅将他逐出,又或是当做匈奴俘虏绑送长安,他尚须再做裁夺。

“放心吧,天亮我就去找老邢。”阿曼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眉眼,“这事我会办妥,你不用操心。你要留下便留下,我总是陪着你的。”

“多谢你。”

子青自是再感激不过。

“等此间事了,你会走么?”阿曼轻声问。

“会!”子青答得毫不犹豫。

“到时候我带你去处极好的地方,可好?”

“好啊。”

似乎子青的应承让他欢喜不尽,阿曼深吸口气,灿烂笑开,将她的手紧紧合在掌中。

外间,任凭雨水打湿衣袍,霍去病只是眉头微颦,动不动。

待船靠岸,伤情严重的汉卒先安置在就近的医帐中,轻伤者做简单处理后送往别处。

阿曼诸事皆不理会,径直将子青抱入自己所住的医帐之中。

邢医长又替霍去病换过次药,严厉喝止他骑马的意图,硬是把将军塞入马车之中,看着马车方往长安方向而去。

春雨绵绵密密反反复复地下着。

医营之中,每日都有重伤不治的人被抬出去埋掉,也有人在慢慢转好。随着霍去病回朝的日子越久,众人的猜度也就越多

他们猜想着长安的模样;猜想着那座雄伟辉煌奢华美丽的庞大宫殿;猜想着那位拥有天下的无上君主生得如何模样。

想得最多的,是这位君王究竟会给缺胳膊少腿的他们多少赏赐!

残破的身体,唯有丰厚可观的赏金,才是他们来日生活的保障。

长安的春雨,细软绵绵,伴着轻柔的柳条拂过人面,丝丝痒痒,不若陇西那般冰冷。

未央宫中,皇后卫子夫,她又是霍去病的姨母,专门在自己宫中整治了席家宴,连同卫青,卫少儿并都请了来,为霍去病庆功。

“表兄的伤可好些了?”

卫长公主,卫子夫的长女,关切地问卫少儿,眼珠子还不时往长廊尽处张望着,等待着霍去病的身影。

“多谢娘娘和公主记挂着,已经好多了。”卫少儿回道。

卫子夫先悄悄扯了扯卫长的袖子,示意她举止不可失了女儿家的矜持,才朝卫少儿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妹妹莫要拘谨,即是家宴,便要如百姓人家般不拘礼,才显得热闹亲和。”

卫少儿含笑,唤了声:“姐姐。”

卫子夫笑着应了。

“表兄怎得还不过来?”卫长急道,转头看见母亲的薄责目光,撇嘴道,“是你说可不拘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