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快回家吧!”

一蓬蓬飘洒的灰尘从碎石间洒落。

杨冲看着杨会计的背影,摇了摇头。

调整好话筒的姿势,将嘴巴对准,用手掌拍拍话筒,发出砰砰的风呼声,确认话筒管用之后,才努着两片肥而厚的淡紫色嘴唇,发出声音。

开门的正是村委杨喷潮。他的双眼已哭得红肿,杨冲一问,才知道老太太竟然刚刚谢世!

恍惚间,杨冲竟看得痴了……

现在么,听他一叠声的叫苦叫屈又叫倒霉,可见,这些年搞煤矿把他给逼的,整个人都转了性。

庙里的人也很容易辨识,全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连大爷都没见几个。

“哦?那要不要紧?要不俺让俺爸去把镇上的大伯请来给你瞧瞧?他是咱这儿的名医!”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张开那将近一米七左右的臂长,杨浇水好似一只滑稽的长臂猿猴,挥舞着臂膀将街坊邻居们都驱散了。回到家里,秦洗剑已经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去饭棚里拾掇饭食,杨冲仍然站在庭院中间,似乎在埋头沉思些什么。

小孩儿为了分对错可以大打出手,但成年人要看着利弊顺势揣度。真要打他自然不怕,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打了是否能真正解决难处。

原先黑道上收保护费,通路的规矩是先哭穷再亮刀子。这种传统起源于先礼后兵这典故,但是在道上混没有规矩不行,于是要一手软一手硬,两手一起抓,仰赖于武力,但又不能迷信于武力,有个说法叫“以战促和”,这大抵可算做“以暴促利”,通过武力来保障自己的利益,但是你也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闹过了对谁都不太好。

杨冲大拍马屁:“妈你不愧是江湖前辈,真细心!”

他叫杨冲。

当杨驼子收拾妥当离开时,天已经快黑了。

因为要照看秦洗剑脚踝的伤势,杨驼子豪言今儿个休诊,就死守着老嫂子看病。杨浇水和秦洗剑对他很是感激,中午难得地做了一餐红烧肉,一来招待客人,二来家里有病人,开开荤也算改膳。等到傍晚七点多的时候,杨冲才从床上爬起来。他浑身肌肉像是被人手掐似的疼,但是年轻人体格好,力气恢复得也快,倒没什么疲惫的意思。

吃掉中午的剩饭,肚子里的饥饿感已经去掉大半。

杨浇水看他还要出门,就劝他:“嫑乱跑啦,天就要黑啦!”

杨冲安抚他道:“我就去七奶奶家转一圈,很快就回来。”

……

大雨初停,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丝丝凉意穿过杨冲的短袖与短裤,从汗毛孔中沁入身体,让他不自禁地发抖。远远望去,田野间一片苍凉,小丘山上面聚拢着一大片的云彩,在夕阳的燃烧中,焕发出鲜艳的娇红,这样浓烈的火烧云,杨冲还是生平第一次见。

成百上千的牛蛙藏匿在水草中间,按照呼吸的频率,爆发出排空的叫声,真似几十头黄牛齐鸣。

这个景儿,杨冲心中莫名蹦出一句:“落日像火烧,蛙声如牛鸣”。

沉溺在大雨初停的风景中,不知不觉间,杨冲已经来到杨喷潮家门口。然而让他诧异的是,杨喷潮家门口并没按照惯例挂上白幔,铁门上也没有贴上正方的白纸。

门没有关,朝里看过去,十几个杨喷潮的亲友正在忙活着,院子中间既没有棺材,也没有灵棚,竟然跟平时一模一样,压根就不像死了老人的人家。杨冲敲三声门,然后往里走,没见着杨喷潮,却刚好碰到正在跟亲戚交谈的刘桂花。她脸上带着轻松的活气,跟亲戚有说有笑,肩膀上没有缠黑布,头上同样没戴孝,衣着竟然也跟同时无二。

“刘婶儿。”杨冲叫。

“呀,是杨冲吗?”刘桂花笑嘻嘻地道,“你来找你杨叔吗?”

“哦,不是,我昨儿见七奶奶去世,想过来看看。”杨冲四处张望,似乎想要找什么东西。

“哎呀,难为你有这份儿心意啦!”刘桂花橘皮似的脸扭曲得像只菊花,极为艰难地挤出一个并不那么难看的笑脸,“小辈们都晓得惦记老太太,杨喷潮这死鬼却连瞧也不瞧,这会儿居然跟杨鸣禅上县里应酬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话里话外像是在埋怨,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快。

杨冲自然明白,农村很多人都把老人当做累赘,丧失了劳动力的人必然没有社会地位。这事儿他管不着,也不想管,因为大多数人都只会要求别人尽孝,然而轮到自己时,就也变成了刘邦,恨不能将父母煮了炖肉管饱。

风气如此,他亦无奈。

“七奶奶呢?怎么没见她的棺材?”

杨冲突然问道,“按咱大杨庄的规矩,少说也得守灵三天三夜吧?老太太生前跟我很亲近,我还想拜拜她的灵位呢!”

很亲近当然是睁眼说瞎话,目的则是找她的尸体。

听了这话,刘桂花好像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老猫,面色不豫道:“这是俺自家事,有自家的章程,你小孩儿就别操心了。”

杨冲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竟然惹得她当场翻脸,还想问她,刘桂花却不理他进屋去了。

这时,刚才跟刘桂花扯得火热的亲戚对杨冲眨眨眼,将他拉到门外角落,把手指放到唇尖,示意轻声说话。这人一看就不是大杨庄的村民,多半是从刘桂花娘家来的,因此说起七奶奶的事情来也是百无禁忌,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好容易逮着杨冲这个忠实听众,就此来一诉衷肠。

……

“什么?埋啦?这么快?怎么可能?”

一连串四个问号打出来,杨冲张着不可思议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叫刘菊花的亲戚。刘菊花见他突然大喊,赶紧捂住他的嘴,说道:“祖宗哎,你就不能小点儿声吗?非要叫桂花听见,出来不得撕掉俺的嘴片儿?”

杨冲歉意地笑笑:“我实在是太惊讶了些……”

“这有啥好惊讶的?”

刘菊花一脸的理所当然,缓缓说道:“你毕竟年纪小,经历的事情太少。咱农村啥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哇?偷埋人又咋啦?少见多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