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杨浇水、秦洗剑道了别,杨冲就跟杨吃鸡一起出门。转过两条小巷,从左往右数第五家,就是村委杨喷潮的院子所在。杨冲跟杨吃鸡走到他家大门前,正打算敲门,门内突然传出一阵啼哭声,紧接着哭声越来越大,从妇女声音夹杂着男人声音再到小孩子的哭喊声,一时间鸡飞狗跳,家里豢养的土狗朝着天空汪汪狂吠,与巷子里其余大狗的声音连成一片,真是瘆人。

风骚是所有男人一见到就觉得有戏并且开始想入非非。

杨吃鸡道:“谁说不是呢?咱们怀庆府不是没有煤老板,问题是煤老板不是咱老杨家啊!还能怎么着?认倒霉呗!他娘的,简直交了华盖运。”

整座北方寺由前后三座古朴的砖瓦大殿组成,最前面的供信徒瞻仰佛像,后面的便是守山人平日的住处。杨冲和大帅站在高悬着“光正普度”的大殿前,心里颇有些不宁静。这倒不是说他们佛心不坚,而是旁边的老太太们实在嘈杂,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唱佛经,并且难听至极。

走了这么久,大帅早累得不行,坐在土地上哼哧哼哧喘着气,嘴里却也不停:“俺心说刚刚放假就不见你人影,以为你又跟你哥去城里玩去,当时可把俺给气得呀!寻思着冲哥你也太不够义气,每次去耍都不捎上俺?”

杨冲这才站起,恭恭敬敬地道:“李叔好。”

正在调笑的杨会计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气流轰的一声顶到脑袋,一张脸皮涨成酱色,嘴里却只说“回见回见”便赶紧溜走。

王喂马被他羞得有些难看,于是梗着脖子道:“大侄子说的在理,今儿个叫人来是我孟浪了,不过你们也别多心,这不是为了给你们下马威,其实这些人是我经年的朋友,如今叫了一起回家吃酒玩耍,这回不过是顺道来的。”

大伙儿都有眼力价,知道王喂马今儿个是有备而来,准没想空着手回去,看这一溜的赤膊壮汉就知道了,这是壮声势的。

这法子即算幼稚,但小孩子就吃这一套,虽然现在都长大了,不过这项活动算是流传下来。

少年对此无动于衷,或者说毫无知觉,嘴巴终究是掰不开,药汤自然也无法再倒进去。秦洗剑掰着掰着,豆大的泪珠突然从眼眶中狂涌而落,顺着脸颊滴在汤碗中,发出极为轻微的啪嗒声,屋子里突然安静,然后就是一阵轻微的抽搐与哽咽。

关掉广播,杨会计将头转向杨冲,用目光询问他是否满意。

杨冲点头,说道:“谢谢杨会计,这样说就差不多啦!我跟小叔就在村委等等他。”然后就跟杨吃鸡在屋子里找到两把椅子坐下。

杨吃鸡是个嫉恶如仇的汉子,向来对杨会计那副狗尾巴作态看不过眼,活脱脱的杨鸣禅手下的狗奴才,两人之间自然没什么话好说。杨冲呢,中午刚跟杨会计别嘴,俩人心里都有疙瘩,理所当然地就更不能愉快地扯淡。

这么一僵持,屋子里就冷场了。

不过三人各有各的心思,也没工夫去想写扯淡的话。

等上一个多钟头,猪头三还是没有消息,杨冲逐渐变得急躁。他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这猪头三,恐怕真的出事啦!

“小叔,咱们出去找找吧!”

“好!”

杨吃鸡没说别的话,刚才的笃定已经被疑心所冲垮,连他都有些神经兮兮地想到,猪头三遭啦!

原本他并没有如此阴谋论的猜想,但今天发生一连串的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先是大嫂秦洗剑无缘无故被经年不动的石碾子刮伤,然后是一百岁的老人瑞七奶奶莫名其妙地去世,再就是两百多斤的壮汉猪头三秃头巴脑地消失……

这一切,都太奇怪!

杨冲两人刚走出门,后面的杨会计就抓着钥匙跑出来。

杨冲锐利的目光射向他,杨会计飒然一笑,道:“猪老三跟我也是多年的老伙计,我跟你们一道去找找他。别是真出什么坏事!”

杨冲不疑有他,只是点了点头。

此时天上铅云已然开始耸动,清冷的月光渐渐被墨色吞噬一空,湿冷的云气从太行山的顶峰开始集结,它如同俯视着苍茫大地的巨兽,顺着亘古长存的长坡狂奔而下,穿过平整无垠的华北平原,越过由东向西的交通运输大动脉,以一往无前的潇洒姿态,直冲向山脚的大杨庄。

天色更黑。

时间已是深夜11点。

杨冲、杨吃鸡和杨会计三人沿着大杨庄西侧的主干道一路摸索,逢人便问猪头三的行踪,但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全是摇头。就这样转遍了整座村庄,他们已经累得坐在路牙上站不起来,被汗液湿透的短袖都可以拧出半两盐水来。三人都是心情淤塞,紧皱的眉头都可以夹死苍蝇,全都不发一言地垂头丧气,看着土地上一跳一飞的蛐蛐发着呆。

“要出事哇……”

杨会计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杨冲看着森森的丛林与玉米地,沉思一晌,才说道:“没办法,只能叫村里人一起寻了。”

杨吃鸡早就放下先前对杨冲的不信任,极为赞同地附和着杨冲:“必须要叫人啦!再晚的话,恐怕事情都没有转圜的余地。”

杨冲继续说道:“不管猪头三出没出事,是越早找到他越好。如果出事,兴许还有解救的办法,如果没出事,大伙儿也都能早安心。小叔,杨会计,咱们分头去叫人吧?我负责叫7街、8街和9街的,杨会计你负责4街、5街和6街的,小叔你去叫1街、2街和3街的。记住,小孩儿老人别叫,家里有旁事的也别打扰,大伙儿都同意吗?”

杨吃鸡和杨会计一起点头。

“好吧,那就出发!”

随着杨冲三人呼朋唤友的召唤,沉浸在夜色中的大杨庄仿似突然运转起来的机器,村庄上下都响起零件摩擦的声音。

乌泱泱的人头从各家各户中涌出来,因为没有路灯,大家伙儿有的拿着手电筒,有的拿着元宵节留下的纸灯,有的干脆拿着一次性打火机,便都热心地冲上大街,费心劳力地呼唤起猪头三的名字。一整夜下来,不少人因为天黑路滑,没留神栽进草丛或者土坑的,尽管被拉得满身是血,却笑嘻嘻地混不把伤当回事儿,一撅屁股爬起来,抹了抹嘴,骂了句“贼他娘疼”,接着仍是咧着满是黄牙的嘴巴,声嘶力竭地寻着猪头三的踪迹。

农村人的力量往往在这种时候才会爆发得彻底。

他们之中,不乏投机取巧的,不乏坑蒙拐骗的,不乏抠钱小气的,但是他们的身体里同样地流淌着五千年来华夏民族最坚韧、也是最淳朴的血液。

这个民族是个有无数缺点、无数劣根性的民族。

这个民族同样是个有无数闪光点、无数荣耀光辉的民族。

多少次的异族入侵,多少次被人当做两脚羊为奴为畜,多少次亡国灭种危在旦夕,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挺过来。他们不善战,不侵略,不蛮横,但是却总能在善战、侵略、蛮横的异族来临时爆发出不可一世的力量,十年、百年、千年地传承下去,并且创造出这个星球最为璀璨、最为绵长的文明,这就是这个民族的精神,这就是这个民族的脊梁!

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能将他们击溃,这些艰难时期的英雄们,在平时也不过是些老实巴交的庄户人、死守着小店的生意人、工地上搬砖的苦哈哈。

因为平凡,才见伟大。

……

在大杨庄郊野的一个角落,杨吃鸡失足跌坐在污泥里,却仍是混不吝似的扭曲着黑脸,挣扎着站起身来,满身的泥垢散发着恶臭。

面对杨冲的问题,他只是笑道:“我哪儿懂什么坚持啊,全靠死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