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哦,不老师好”

但我发现我已经想不起这些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知识。我轻轻合上书。无声叹息。

那种情绪,是该叫做悲伤,还是叫做幸福呢?

围墙上爬满了深绿色浅绿色的藤蔓。

“你怎么那么狼狈地逃学?”出声说话的是个金发青年,面部的轮廓分明,较之十七岁的相叶大了五六岁的光景,个头儿自然也是比她高出半截。他的发色和的模样,是那种沙滩般的浅金,走近了看更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因为这点,相叶被击中了似的呆在原地无法对那句问话有所反应。在她过去的十几年里,在她的身体深处,这种颜色占据了岁月里最主要的部分,微妙的,柔软的,它,就躺在时而闪现的记忆中,和空气样,和水样,和样存在着。

和样?相叶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噎住,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已经欺近了全身灰尘的相叶,“又有灰尘了,我给你拍掉。”这个人过于熟悉的语气使相叶产生疑惑,他随手替她拍去灰尘的动作又太自然,让她没来由地升起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举动,有些支离破碎的场景从脑海里吵闹地跳出,画面久远而泛黄,那时候,好像也是秋天,伴有呼啦啦的风声和落叶,有谁就站在他的位置对着年幼的她说话并为她做了同件事,但是所能想起的轮廓又太不清晰。

回忆是恼人的小疯子,它永远戴着捉摸不透的面具,斜刺里冲出来凭空就扰乱了相叶的反应。

当相叶总算拂去那些纠缠住她思维的细线,回过神,对着那张因为近距离而放大了倍的脸,倒也不再慌张,她先向后退开了几步和他保持个手臂的空白,有意地将自己武装起来,然后又果断地出言想要结束这场相遇。

“我并不认识你。”

“嗯”他说话的时候随便地拍了拍手上才沾上的灰尘,然后插进了口袋,这个轻松平常的动作却让相叶的脸红了起来,本来想杀出口的话又全部打道回了府。其实相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面对这个陌生人会如此的不自在,学校里的校草都没让她那么难堪过,退万步说她就是在演唱会上看到堂本刚弹着吉他微笑也不会有心动的感觉嘛。

“嗯什么嗯,我要去找我的狗了,你让开。”她故作蛮横地指了指被他挡住的条路,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忍住了坦诚想法的他耸了耸肩向左偏,留出条道让给这个总是长不大的小女孩。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只是暗自想着,还好这个人不是电视上演的那种拦路强盗,总喜欢阻碍别人前行。站在原地的他看着,看着相叶脖子里几根零散的短发,看着相叶正要迈开的脚步,他看着看着,心底的什么地方就变得越来越安静,然后那句直挂在他唇边的秘密还是掉了出来。

“我的名字是”

相叶的步伐在这句话冒出的刹那定了格,她不敢置信地回了头。他与她就只有段上坡的距离,不到百米,而随着他步又步的接近,这数字不断缩小,九十,八十,七十相叶觉得很有可能是秋日里的阳光射错了方向,当他再次站定在她的面前,那闪闪发光的金发就快要弄伤了她的眼睛。

“你刚才你的名字是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那就算了,我不会说第二次的。”

“喂,有空的话,我是说很有空很有空的那种,帮我找找那条走丢的大笨狗吧。”

那句话的末尾有股无名的燥热向相叶侵袭,她在等着接下去的故事,不论这个秋天或者只是这天会如何地向妖魔鬼怪的童话发展,相叶步都在等着,但是回应却迟迟不肯降临。他没有再接着搭腔,而是不动声色地往前凑了凑,表情略显复杂地对她说,“你家的狗,该不会也叫吧。”

“是的,模样的模样的,”相叶不自觉地默默重复着这句话,没让任何人听见,包括她自己。

“那么我帮你找。”

而结尾是肯定句,简短有力的肯定句,出人意料的肯定句,说出口的,肯定句。

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那么多的事情,让人无法预料。

比如,考试作弊却忘了写名字,比如,富坚义博竟然能活到现在,又比如,相叶步的失踪了,而,他,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段隔着段地凸出,皮肤的颜色比般人的都要淡许多。为她拍灰的时候,相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而现在她全身心的细胞和神经都集中在他之前的手上,和松本的不同,和泽田的不同,和爸爸妈妈的不同,当然和的也不同。但是,他也叫呢。这个单词,大概已经有了生命,它总是围绕在自己的身边呼吸,呼吸呼吸,惹得她没有力气去摆脱。

然而,的手再好看也拿那个失踪的家伙没有办法。两人分头找到六点,依然没有收获,最后他们去了相叶家附近的公园。这个地方的风景在十年间根本和定了型的油画样没有多大的改变,除了蓝色的滑梯因为年久失修落光了油漆,露出灰咖啡色的木材,除了原来需要排队才能荡几个来回的秋千现在只剩下半根绳索和铁青的支架,除了嫩绿的草坪得了病样,块挨着块发黄变秃,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深秋叨扰的关系。

相叶低头看着自己的跑鞋,三十五码米白色,衬得地面又寂寞又憔悴。是没有什么变化吗?但是十年前这三个字,让相叶无法释怀。如果倒退到十年前,她也才七岁,还不是凡事都很明白的年纪。

在偌大个公园里别说是体型那么醒目的黄金猎犬,就是连纤弱的吉娃娃,他们也没有找到只。相叶因为用尽气力到处乱跑,自然是克制不了的气喘吁吁,她弯着腰两手扣在膝盖上,背对他,也不说谢谢也不说算了再见吧,而是言不发。言不发不是相叶步的风格,这点作为的他再清楚不过,沉默有时也是种火焰,让他的从容燃烧殆尽。

“你没事吧放心啦,小步,叫的生物都特别的聪明。这点我绝对可以向你保证喔。”他才低头,就看见了相叶脸上沾着的水珠。哭了?哭了吗?还未出口的安慰也止住了脚步,在相叶的泪水面前他向来只会不知所措。相叶若是爬树受了伤他会为她包扎,她喜欢有他陪着起练棒球,爱吃小甜点他就千方百计地冲到厨房做偷吃贼,但是只要她掉眼泪只要她什么话都不说安安静静地哭泣,这个男孩子段数不高的神通广大就顿时失去了效用。

“下雨了!”

“啊?”

“还说叫的都很聪明呢,是都很迟钝才对吧。下雨了。”

像是受到了相叶的号召,雨声先步报到,紧接着雨滴由小至大随即倾盆而下,无数道白线气势汹汹地模糊了周围的环境,突如其来的这切,让她只能麻木地记起早上慌慌张张出门时妈妈关照的话,今天会下雨要记得带伞。这,倒是比天气预报还精确。而他牵起她的手奔跑,也就是下个瞬间发生的事。

在某个秋天的阴影里,在昏昏欲睡的傍晚的笼罩下,在莫名其妙不合常理的暴雨中,奔跑。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大大小小的水塘里有节奏地打出声响。

本想赶在父母到家之前回去的相叶,只脚刚刚踩进自家的大门口,“我回来了”也才讲到半就迎面看见了松本澄丽同学气定神闲地站在玄关的台阶上。相叶的母亲穿着爱心牌围裙适时地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小步啊,澄丽等你好久了哦啊呀,湿成这样,你快擦干头发换身衣服招待人家吧。”“哦好。”相叶简洁地应了声,换好鞋拖拉着往浴室走,松本跟着她,低声在她的耳边说,“你的书包我替你拿回来了,里面还有今天的作业,自行车给你锁在学校的体育馆里。”相叶似乎有些疲惫,什么都不说地沉默了阵才勉强笑了笑,回头谢谢帮她做完“遮掩工作”的松本澄丽。

相叶洗完澡仰天倒在自己的床上,翻个身再翻个身,碰到温热的手,松本澄丽的手,她还没走。“喂,谁让你上我的床的?”虽然说是这么说,不过相叶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而侧转身,面对她,靠近她,双手玩弄着松本的长发。良久,良久。

“你说,去哪里了?”

“我又不是它怎么会知道。”

“他会不会,已经在我的身边。”

“你被雨淋傻了啊”

松本直起身,好笑地看向还瘫倒在床上的相叶,但是相叶的眼底还有几丝的不依不饶,她感到自己的手泛起白光。忽冷,又暖。或许是因为雨水的关系,又或许不是。

“我总觉得,他用另种方式回到我身边了。”

单词反反复复说多了,就会像句魔咒。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的声音似乎穿透了时间,回到了十年之前,当时的她还是个孩子,只比冬瓜高那么点却很倔强地喊着同个单词,,,,那是在喊谁呢?相叶贴近了床单,那上面狗狗曾经留下的气味让她感到阵又阵的迷惑。

松本并没有留下和她们家起吃晚饭,于是饭桌上就又成了她母亲个人琐碎的闲话时间。什么哪里的超市又在大减价,神社的守护神很有效,隔条街的邻居把房子卖给了家美国人,明天就会搬来等等之类的话题,让本来已经精疲力尽的相叶只草草地吃了几口,就回了房间。

她把闹钟调了下,脸被水淋得有点发疼,就算已经擦了面霜也还是紧绷绷地松不下来,窝在枕头里的头发微微散出香波的潮气,她还没来得及想想明天要怎么去找,整个人就坠入了梦境之中。

枯叶倒是比长在树上的叶片有生气。个头发短短的小女孩用手背揉着眼睛,大概是为了什么事露出副受伤的样子。而在她面前的金发少年,说是少年,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正愣愣地看着那个女孩子,他的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都被折射下来的阳光晒得发亮,也或许是他本身放着光,让相叶看不太清。她直觉地想到自己很有可能是在做梦,梦到十年前。

但是为什么她会感到寒冷,为什么那个公园以及公园里的切都在刹那失了踪,只有雪,点滴地缓慢掩埋堆积,它们没有化成水,而是像厚实的棉花层层叠叠覆盖了背景,白雪,铺天盖地的白雪,变成了这个梦的主旋律,在相叶的四周飞舞扩散。她的睫毛上,沾染了片雪,那是她和他初相识的场景,她的手心里又掉落了三四片,它们分别诉说起十年前的年少和不更事。相叶的记忆在这场始终没能在人间降下的雪里,重新融入了她的身体里。

恍惚中,她听见有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不是相叶而是小步,就像她以前跟在他的后面喊他的名字样,,,飞鸟。相叶猛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父母和松本,以及叼着苹果的,不是她的那个。她先看了眼形同虚设的闹钟,九点半,再疑惑地望向父母和松本:“你们怎么回事。”本想向相叶解释的松本被担忧的相叶妈妈出口拦下。

“小步,你昨天吓死爸爸妈妈了,半夜三更地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话,还高烧到三十八度。”

“嗯?”相叶伸手探了探额头,是有些热,眩晕的热。然后,她的目光转向终于回家的,“它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来把药吃了。”相叶的父亲不像她的母亲般多话,但还是将相叶当做小孩子般疼爱,顺手就递上药和热水。

“你昨晚啊,就在喊,还好它今天自己回来了,要不我们就都出门去找了。”

“嗯,是啊。”相叶对父亲的话不知该怎么回答和解释,她口中的,是他吗?应该是他吧。

相叶把该吃的药该喝的水都送进胃之后,总算找到个空当,插上句话。“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为什么要给它取这个名字吗?”

“要说到你为什么叫它嘛,还不就是因为邻居高城先生家要搬去美国久居,你又和他们家那个混血的小家伙天天形影不离,难舍难分的。我和你爸怕他走了,你会很伤心才给你买了这只狗,谁知道你抱到怀里就硬是要叫它也不能因为发色很像就给狗取这种名字嘛”相叶的母亲又自顾自地沉醉在她的长篇唠叨中,而相叶的脑海里猛地划过昨夜她说的那句话,“隔条街的邻居把房子卖给了家美国人,明天就会搬来。”明天?不就是,今天么。

“哎哎你这孩子,还穿着睡衣呢怎么就往外跑”

“伯母,让她去吧。不会有事的。”松本好心地安抚了下被突然冲出去的相叶吓到的她,松本自己倒也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但是在她心目中小步从来都是个懂得忠实于自己感情的直率女孩,所以,事情绝对不会有问题。

母亲的叙述拨乱了时光的机器,相叶在跑向他家的时候,光阴好像又回到了十年以前,她还是个孩子,每天就喜欢追着高城飞鸟到处逛,也就是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她什么都不太明白的十年前,他的存在已经像太阳般耀眼。

而现在呢,他回来了的现在呢。

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那么多的事情,让人无法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