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儿红着眼睛瞪了他,一动不动。

逃难路上,姑娘身份总是带有危险。哑巴手巧,给凤儿剪了个利利落落的小分头。乌黑厚密的长发一绺一绺落到地上,凤儿神情平静,一眼不看。

英雄和桃子已经一岁多大,连滚带爬的在地毯上互相打闹。两个孩子乍一看都像父亲,但是脸蛋胖胖的,耳朵厚厚的,比父亲更有福相。森园真人以着爷爷的身份,时常过来看望他们,饶有耐性的一句一句教他们说日本话。可他们精力充沛活泼过头,把所有的语言都嚷成一片乱叫。

余至瑶满面春风,表示自己只是一介商人,不敢妄为;然后做了个斩钉截铁的保证,说这个宋逸臣确实是不明不白的失踪了。

待到照片洗出来了,他挑出一张装进信封,然后邮寄给了余至瑶。

何殿英新婚之后,自然不能还在小老九那里对付着住。小老九在罗斯福路给他找了一处公馆,宽宅大院,里外三十多间房屋,每间都是窗明几净。然而何殿英却是住得勉强——他毕竟还是年轻,喜欢洋派。再好的宅院,也比不得洋楼称心。

天黑之时,他神昏力竭的回了家。到家之后,他忽然又紧张起来,打电话告诉宋逸臣“不许乱动”。宋逸臣犹豫一下,随即答应下来。

汽车走大街穿胡同,拐弯抹角的抵达了大四合院。何殿英亲自拎着食盒下了汽车,食盒沉甸甸的,里面是友美预备的早餐——炖肉加上大米饭,粗糙而又香喷喷,虽然端不上席面,可是拿来喂小老九等人是足够了。

宋逸臣其实不是很关注这桩事情,嫁不嫁的都无所谓。家里的小太太却是在一旁冷嘲热讽,大发议论。结果凤儿和她先是吵作一团,后来又是打作一团,正是一片天翻地覆。张兆祥登门拜访,要找宋逸臣说话,哪知甫一进门,便有一只挺臭的高跟鞋迎面飞来,正中他的额头。

香川次郎一听何殿英把张希诚跟丢了,恨不能大骂一声八嘎。把兄弟归把兄弟,他和把兄弟关系好,并不意味着他可以纵容把兄弟无限度的犯蠢。

“订婚之后,我可没碰过那个日本娘们儿。”他盯着余至瑶的眼睛说道:“所以你也给我老实一点,知不知道?”

何殿英一直回避着这个事实,但是思来想去的,他觉得还是自己亲口说出为好。自己不说,余至瑶也会在报纸上看到启事。

小老九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一本正经的答道:“爱听,特别爱听,大哥你接着说。”

何殿英不耐烦的用力甩开了他,随即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小老九赶了上来,开口说道:“嫂子,没事,大哥这是心情不好。”

何殿英手劲很大,事毕之后,几乎撸下了余至瑶的一层皮。

余至瑶没再出声。何殿英那一大帮兄弟,有一多半是死在了他的手里。他和何殿英之间的感情,总像是静谧幽深,是一处旁人不能企及的秘境。可人毕竟是活在世间,小薄荷得护着他的兄弟,就像自己得护着宋逸臣那帮手下。

余至瑶心知这是饭店客房,外间走廊总有西崽经过,并不是个霸王硬上弓的场所,所以倒还不慌。竭尽全力的做了个鲤鱼打挺,他在何殿英身下气喘吁吁:“我说我下不去手……那是心疼你。你不识好歹……那我就下一次手让你瞧瞧!”

哪知在就职后的第三天,静老刚出商会大门,便被刺客乱枪打死了。

然后这两人一起

宋家父女一路纷争,及至到家之后,宋逸臣把小太太叫出来,开始断案。

有那么一刹那间,何殿英在恍惚中以为自己已经冲上去了,扶住他了,甚至连力气都运足了;可是骤然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原地。

53、开始

杜芳卿接过红包,迟迟疑疑的问道:“二爷这阵子……忙吗?”

凤儿张大嘴巴咬下一口,果然很甜。而宋逸臣不再多说,转身出门就走了。

一声轻轻的惊呼过后,他毫无过渡的忽然恢复了平静,同时回手把明信片掖到了枕头底下。

午夜时分,哑巴熬不住了,悄悄的蜷在床尾打了个盹儿。凌晨时候他醒过来,发现黑暗中橙红火光一明一灭,竟是余至瑶吸了一夜的雪茄。

汽车夫垂下双手,规规矩矩的答道:“二爷没说什么时候能到。”

何殿英遥遥的关注着余至瑶,可余至瑶对此一无所知。

森园茂放下筷子,隔着桌子向前探身说道:“何君,这个机会,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何殿英抬手夺过他的手帕,仔仔细细的擦净了他的眼窝鼻翼:“我有我的去处,你找不到吧?”

森园真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垂着两道花白眉毛,略略带着一点无害的倒霉相。对于何殿英,他所能做的只有庇护——中国帮会之间发生火并,再怎样激烈也不会到日本公馆中杀人。

余至瑶已经很多年没在哑巴面前光过屁股了。可是踉跄着走进楼上卧室,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哑巴求援。背对着哑巴退下裤子,他几乎感到了羞辱。

话没完,接下来就是“哇”的声。余至瑶急的吸气,就听那边声接声,不是正经动静。忽然话筒里面又传出言语,却是何家的仆人:“余二爷吗?们老板正在呕吐,不能话。”

何殿英害冷似的笑声,肩头猛哆嗦:“叫什么屁话?”

余至瑶直在用手帕堵着鼻子,听到话,他挥手,随即率先转身,匆匆走向楼梯。

雪团在地上睁开一只眼睛,怀疑主人是在偷吃美食。然而盯了半天,不见杜芳卿嘴动,它才放下心来,把大嘴咧到耳根打了个哈欠。

余至瑶中午离开何公馆,下午派人送来一只信封。何殿英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一张八万元的支票。

哑巴在卧室隔壁收拾出了一间空房,算是宋氏父女的居所。其实他并不欢迎陌生人的到来,但这里是余公馆,他做不得主。

凤儿站在门口,恋恋不舍的向他挥手。他没回头,说走就走了。

家里留下的婴儿痕迹,也被何殿英支使仆人尽数抹掉,唯有一张胖宝儿的百日照片,何殿英犹豫再三,没舍得扔。

这样的恶作剧似乎让他很觉得意。紧挨着余至瑶坐下来,他满手满嘴都是桔子甜香。用胳膊肘轻轻一杵余至瑶,他嬉皮笑脸的紧盯对方。

吃顿午饭而已,保镖比食客还多。余至瑶心中有些触动——当年他和何殿英每日清晨见面,一直混到傍晚才散。一起吃饭的次数太多了,有时吃的好一点,有时吃的坏一点,还有挨饿的时候。两个人像动物一样并肩觅食,哪里想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