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算累,舅母这天天管着,才叫累呢。”绮年说的是真心话。李氏管家是好手,但麻烦就麻烦在今年新添了二房。两家并一下,两家的下人也要并一家。二房有不少人在山东的时候是主子的心腹,管着重要的差事,颇有些油水。如今回了京城本想着过得更好,谁知道回京便要入公中当差,且以大房为先,那些有油水的地方早被大房的人站稳了,哪里轮得着他们呢?于是免不了鸡嗔鹅斗,争权夺利。

摸摸那件斗篷,绮年深深叹了口气:“如燕,回去后你给如莺写封信吧。”不过,即使劝了,如莺也未必就会回头。

听琴低声道:“姑娘,姑娘这病是气出来的。昨儿晚饭后,姑娘在园子里散步,听见两个婆子说话。先说雪姑娘的亲事如何如何好,后头就说到姑娘,说,说——说姑娘再怎么得老爷宠爱,也不过是姨娘生的。看阮家二小姐都记到了四姑太太的名下,老爷若是,若是真疼着姑娘,早就……”

绮年还没拦,如鹂已经摆手笑道:“冷姑娘可别臊我呢,不过是拿个点心,再要讨赏我们姑娘就该打我手板子了。冷姑娘跟我们姑娘好好说说话儿,奴婢下去了。”

绮年笑着摸摸她的头:“既是姨娘都夸奖的,必定是好的。”赵姨娘刺绣功夫也不差,既说看得过眼,必定得绣得有个样子了。

吴若钊手撑了头,歪在炕上沉吟片刻,道:“夫人与绮儿多说说话,问问韩世兄为人如何?”

凌波楼后街上住的多是些浆洗的、淘卖胭脂水粉的、卖小吃的,皆是为这前面的一条花街服务。周镇抚径直翻墙进了一家,屋里还亮着灯。他大咧咧推门进去,赵燕恒正坐在那里,独自对着灯花打棋谱。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又从秀姐儿处来?”

绮年踌躇一下:“听说张少将军是入京来为亡母上香的,只怕也不会停留太久。”

韩嫣信上絮絮又写了一堆问候的话,最后不无几分得意地说韩兆取中了第八名,不日就将进京,为明年春闱做准备。

“嗯,没有算盘到底还是麻烦一点。”绮年不想被人听见自己在房里噼哩啪啦地算账,所以只好用阿拉伯数字来加了。

阮夫人抹着泪道:“这不是只有咱们娘儿两个么。娘你想必也知道,国公爷他是个不成器的,下头两个孽障瞧着也没什么出息,如若不然,老太君怎也会答应送盼儿去待选?”

“又是恒山伯府的事吧?”

绮年用眼角余光往后看了一下,啥也看不见。她不敢转头,万一看见了脸被杀人灭口怎么办?不过听起来这人心情似乎不错,大概不至于杀她吧?

绮年听得直想笑:“许妹妹好像极有经验……”

“你怎么知道?”

吴家今日只来了三辆马车,这是颜氏料到侯府外头必然车多为患,所以特意让精简的。头一辆自然是颜氏带着李氏和郑氏,第二辆是姑娘们,第三辆装了丫鬟。至于少爷们,统统骑马,太小的如知霖就根本没带来。

“可不是。”冷玉如讥诮地一笑,“分明是郑瑾娘没人发脾气,找我去挨骂罢了。我只听着,也不说话。她爱嫁不嫁,与我何干。”

绮年兴致勃勃地听着,忽听吴知霄指着不远处一家铺面道:“那里就是享誉京城的霓裳坊,当年因为太子妃做了一件星华裙而声名鹊起,如今京城贵女们不少都在这里定做衣裳。”

赵燕恒眉毛都不动一下:“王妃自然会想办法让这事不成的。”

如鹃红着脸:“不辛苦。走的时候,立年少爷还嘱我们问姑娘好呢。”

许茂云又要掐她的脸:“看着你姑姑不在,就来闹我!”

“我还不比表姐——”乔连波黯然看着手里的帕子,“如今我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外祖母赏的,就是要送份儿礼,除了自己绣的一条帕子,还能拿出什么来?不说二房的两位表姐,就是霏妹妹,准备了一条绣花的腰带,上头还镶了一块玉,几颗珠子。我,我能拿出什么来呢?”

阮盼淡淡转头扫了阮语一眼:“别缠着你周表姐,华丝坊的事,你霞表姐不是正在说吗?”

吴知雯的脸色唰地变了。她跟吴知霞年纪只相差不到六个月,自幼就较着劲儿。琴棋书画女红针指,样样都要比。论容貌,两人各有千秋,论才华,吴知雯自认还要更好些,唯有这出身上没得比。孙姨娘再是老太太赏的人,也是个奴婢出身,即便抬了姨娘,仍旧是个伺候人的。

“倒有趣。”绮年笑起来,给如燕使个眼色,“都下去喝茶,你们也亲近亲近。”

苏姨娘就捶了儿子一下:“还不是今日冲撞了夫人家的亲戚。说是夫人三姐身后留下的一双儿女,也不知怎么在杏林里赏个花就能冲撞了,夫人教训了这孽障一耳光,又把他们带的小厮都赏了二十板子。如今他哥哥在书房罚抄书呢,只这个不知轻重的,还跑来我这里哭……”说着,自己倒先哭了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吴知霄还没过来,另一边也传来了斥责声,绮年那剩下的半口气也松掉了——阮夫人也来了,如鹂终于把救兵搬来了!

吴知雯微微欠了欠身:“金姐姐当年风采,记忆犹新。今日若有机会向姐姐请教一二,倒是知雯的荣幸。”她自进了帷幕,除了与众人见礼之外始终不曾说话,到了此时才有些跃跃欲试。

绮年整理好帷帽戴上,又把周身上下检视了一番。虽然是应节出游,但大家闺秀们不比那小家碧玉,不能随便抛头露面。上巳节少不了轻浮浪子,若是被人窥看了容貌去,此事倒还算小,若是有什么贴身物件被人拾了去闹出点事来,却是大麻烦。

周镇抚也笑起来:“何止!你是没看见,居然就一口咬在那凶徒手腕上,我去验尸的时候,就看见一圈皮肉翻卷的牙痕,只差没咬下块肉来。当时我都忍不住在想,若是上了船去,娇滴滴的小姑娘一张嘴,牙缝里全是血……”

桃红啧啧称奇:“真是新鲜呢。姑娘不说,奴婢可不知什么经文的。只这个看着跟垂丝似的,开始还以为是垂丝海棠呢。”

吴若钊点了点头,已经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李氏不见丈夫说话,也只好脱了外衣上床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忽听丈夫道:“若是今年当真要选,我看,还得早去打点一番,将雯儿的名字划了去。”

“信中倒是未说,只说正在准备,若定了行程,再来信告知。”

“你住口!”绮年真有些恼怒了,“外祖母爱给表妹什么东西,那是外祖母的事。别说外祖母也给了我东西,就是不给,也轮不到我们来说嘴!你下午就悄悄过去,把这耳钉还了吴嬷嬷,否则小心挨手板子!不缺你吃不缺你穿,怎么就这么眼皮子浅?”

湘云将匣子捧到炕桌上,小心翼翼打开了,登时低低惊呼:“姑娘快来看,真是精致。”如鹂站在一边也伸头看了,缩不回来。

琥珀一边收拾空碗,一边脆声回答:“冬日里太太都让姑娘们用过了饭再去,说是冷风朔气的,姑娘们空着肚子只怕不舒服。若是天时暖了,就是去太太房里用饭。”

绮年话音刚落,孙姨娘的声音已经进了外屋,绮年赶紧迎了出去:“姨娘还没歇着呢?”

李氏看见她们姐妹和睦的模样,十分欢喜,又点手叫后面两个妇人上来:“这是孙姨娘和赵姨娘。”

乔连波低下了头,半晌轻声道:“四姨是有天大福气的人……”

这样处置刘管事倒是赞同的。虽然吴家是官宦之家,但出门在外,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倘若绮年非要让他去仗义执言搞清楚个是非曲直,那简直是自找麻烦,但是如果仅仅是代出几两银子——吴家还不缺这点银子,就是每年冬季施粥出去的银子,也不知是这个的多少倍了。而且前头堵成那样儿,早点打发了人也好早去驿馆歇下,后头马车上还有总兵夫人呢。

此人长得倒也端正,就是眉眼间看起来没个正形,跟赵燕和的挺拔俊秀一比,越发显得有些痞气,引得林悦然不停地偷偷皱眉。绮年心里也有点恨他。没出闺阁的姑娘家,被一个男人说什么在哪里见过,可不是个好名声。但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只好再行个礼:“西山寺为先妣上香之时亦曾得赵公子相救,尚未谢过。”

绮年知道她的意思,也笑道:“怎么也少不了你的,放心。”

周立年叹了口气道:“我虽是嗣子,多年来绮妹妹也与亲妹无异。舅舅的银子拿来将父亲母亲的坟墓好生修葺,其余的给妹妹带着路上用。至于日后年节祭祀,我自当尽心,管家回去,为我向舅舅致意多谢。”

杨嬷嬷当时听了吴氏的话,心里也有些着急,便接着李氏的话笑道:“七太太是明白人,只我们姑娘也不是那小肚鸡肠的,立年少爷日后到了二房,就是二房的少爷,哪里能亏待生分呢?”却把产业平分的话,轻轻带过去了。

周立年叹了口气,知道这哥哥心眼太实,遂道:“伯娘此时再无别人可选择的,容易到手之物,难免不够珍惜。须知雪中送炭才暖人心,此时——尚未到送炭之时。哥哥快去生火吧,既是不能在家中过年,提前吃个团圆饭也是好的。”

绮年苦笑。吴氏要么是说不通,要么一说通了又是完全撒手不管的模样,这性子——亏得周家二房人口简单,周二老爷母子也都是敦厚之人,若是嫁了个妯娌叔伯满堂的高门大户,只怕早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吧。

比如说这位郑皇贵妃,乃是当今太后的娘家侄女。太后出身承恩伯府,原是恒山伯府的二房,因出了太后才封了承恩伯的。

狗急跳墙这话,韩嫣与冷玉如自是知道,当下都点了点头。绮年托着腮看着窗外的黄叶,悠悠道:“若不是有你们两人相助,我现下当真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三房那样子,只怕给我议亲不成,还要想些别的招数来。总之我是断不相信他们就会轻易收手的。只可恨此时也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不能尽早提防。”

吴氏抬起泪眼看着女儿:“她,她如何不会?上月她就来纠缠过……”

“母亲那里自然有我去说。”

“不知道啊!”绮年栽倒在被子里,苦恼之极,“真是倒霉倒霉倒霉!这是要害死我啊!”

如燕吓得忙去捂她的嘴:“还没出正月,姑娘万不可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想了想又道,“既是他认得周镇抚,不如我们把这东西想办法交给周镇抚?”

绮年有些意动,随即苦下脸来摇了摇头:“周镇抚人就在京城,要见他并没什么难的,此人为什么不去?肯定是有原因的。没准周镇抚跟他已经不是一伙的,或者周镇抚被人监视,不能接触。总之要是那么容易能送给周镇抚,恐怕他早去了。”忍不住捶着枕头,“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偏偏让我们遇上了。以后无论去什么寺庙,绝对不单独去走了。”

两人呆呆对看了一会,如燕苦恼地道:“也不知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送一回信也就罢了,只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连累到姑娘。”

绮年拼命回想:“当初他能在东阳侯府花园里出现,多半是跟秦家十分亲近的人,否则怎么会知道那假山里可以藏身?再说他身上穿的是缂丝这等昂贵衣料,必然身份也是高的。”

如燕懊丧道:“偏他脸上抹得又是泥又是黑,连模样都要看不出了。”

“看不出才好。真要是看太清楚了,只怕咱们死得更快些。”

“呸呸呸,姑娘可别乱说!”如燕连忙呸了几声,又双手合什念了几句童言无忌之类的话,才颓丧地道,“既这么着,上元节的时候……这信姑娘现下藏在哪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