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总是别扭的,刻薄的,尖锐的,许来娣具有所有这些特质,但她最多只是个文痞罢了。

我嗤之以鼻,却要在丁墨谙面前保持大家闺秀该有的风度和教养:“苏公子说笑了。”眼色一挪,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这位是苏公子的朋友?”

只听见身后,有人慢慢悠悠的问道:“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不是笑不露口,莲步而行吗?她怎么可以跑这么快,喊这么大声?你们这是什么世道?”

我嘴角僵了僵:“不如苏公子先移驾后院,家姐似乎格外想见您,不妨一见?”

我望着大街上挂起大红灯笼发呆,不知为何,那个苏良辰的脸突兀的出现在我脑海里,说道披着人皮的狼,我突然想到了他。

“大姐十五的时候都生出儿子来了。”

“哎呀呀,丢娘家的脸总比做了寡妇说成克夫克子的要好。对了二姐,您什么时候给我们耄耋之年的二姐夫添个一儿半女的啊。”

然,媒婆上门没一百个也有八十个,许来娣的怪异行径,举止荒唐,一时间传遍奈良县,恶名压倒美名,让人闻之色变。

顺便说一句,我爹是个秀才,但我爹是倒插门。外公经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特指我爹。他深信,这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极是厉害,秀才口,骂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婆口,传遍四方。

许来娣摇头尾巴晃,一屁股坐在栏杆上:“非也,非也,你六姐我对苏良辰那种伪君子不来电,我是瞄准了那个威风凛凛的杨胥,就是那个杨捕头,你看见的,多么英俊魁梧,哪是苏良辰那种娘娘腔小白脸可匹敌的。”

说着还用咬了一半的黄瓜指着我:“像你这种闷骚的,就适合苏良辰那种死皮赖脸的,你们是绝配。”

我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就走,许来娣这拿着半根黄瓜满走廊的追我,边追边喊:“招娣,招娣,你生什么气,你不要苏良辰我到时候再给你找个更好的,但不管是谁,都肯定不是丁墨谙,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可是丑话说在前的。”

我脚下生风,对身后的许来娣置之不理,可刚走到亭子拐角,见二娘迎面走来,一见是我,赶紧上前:“招娣,你娘找你呢,你快去。”

“找我?”我一怔,见二娘有些为难,她把手里的灯笼交到我手里:“许是因为苏家公子的事吧。”

我点点头折身往我娘的房间走,推门的时候,我娘正坐在桌子上唾沫四溅的跟一个女人说话,听见声音,女子抬头,我一愣,脱口:“大姐?”

大姐简直就是我的娘亲的翻版,而且是翻得无以伦比的正宗,但大姐生性懦弱,是地道的贤妻良母,平时里说话也很轻声细语,不过我见到大姐的次数不多,我生下来那年,大姐已经出嫁了,我的侄子都已经二岁了。

大姐不经常回娘家,每次回来都不敢待久,婆家人对她并不好,虽然她嫁入的也是邻镇的大户人家。尤其在大姐夫去世之后,大姐在婆家的境遇更差,我娘咬牙切齿的要给被欺负的大姐讨个公道,却都被大姐给拒绝。

以和为贵,这是大姐嘴里最常说的,可我总觉得,大姐这不是求和,倒像是忍气吞声,事实上就是如此,即便大姐生出了个带把的,也不见得就能站稳脚跟,挺胸做人,参看我娘就知道。

女人的地位很多时候需要通过武力来争取,盲目的求和下场一般都不好看。

另外一个生动写实的实例就是我四姐,她岂止是延传了我娘的容貌,她是将我娘骨子里泼妇悍妇的本质发挥的淋漓尽致。于是,来娣说,性格决定命运,我认为的确在理。

我大姐泪水涟涟,我娘则是满脸怒气,扭头看我的时候,我心尖不由一抖。我娘面孔黝黑,生气的时候眉毛高扬,有种庙里面护法金刚的威武劲儿。

“招娣,我问你,今儿来娣怎么是自己回来的?为什么苏家公子送你回来?你们到底在搞些什么?”我娘嗓门很大,她一怒,满园皆知。

“六姐的轿子不给我用,我出来的早,苏府的轿子全都派出去了,于是苏公子只好送我回来。”

我娘蹙眉,横肉一颤:“招娣不要跟你六姐参合,我好不容易找个她中意的男人,准备让她过两个月嫁出去,不容任何人给我捣乱,不然我一定不饶。”

说着猛地拍了拍桌子:“要不怎么说生女儿就是不省心呢,你看看你二姐,你四姐,你五姐,各个嫁的都好,给我这个做娘的省了多少心,再看看你们几个,真是让我死都不得瞑目啊。”

说到伤心处,我娘最爱用掐着手绢的手握成肥拳,然后十分用力的狠敲自己胸口,发出闷重的“嗵嗵”声,让人见之胆寒。

我生怕那一拳落在我身上,一定会让我血溅三尺,我微微后退:“我不会的,娘且放心。”

我娘几步上前,狠狠扯住我胳膊,不由分说把我揽在怀里,用她磅礴的胸,闷住了我的脸,刚刚强硬的口气略变温柔:“我的小招娣啊,娘多喜欢你,你可是娘最小的女儿,但凡有好的,娘都会留给你的。只是你那猴窜一样的六姐实在让我太头痛了,我是绞尽脑汁啊,这十九年过的真是痛不欲绝啊。”

我有点窒息,挪了挪脑袋,开始分析我娘这一番话的用意。

知母莫若女,许来娣的狡猾,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从我娘那里延传而来的。信我一句,以我娘多年驰骋于屠宰业的心狠手辣的程度来说,六亲不认这一点,已经做到无比的炉火纯青

了。

她嫁女儿的方式,简单说来,跟卖女儿没差。我眼看几个姐姐嫁人的时候,哭的最惨的,既不是我姐,也不是我娘,而是我爹,那简直就是肝颤寸断,死去活来。

“招娣啊,你可千万别跟你六姐学,你若是让娘也那么操心,不如一刀了结了娘算了。”我娘在哭,用着唱大戏的语调,在我耳边念叨,然后我大姐很快就投入到触景生情的行列,陪着一起掉眼泪。

我梗了梗,听到了我娘的正文:“这不,我跟你二姐说了不下一百回,你二姐为难的要命,拖了不知道多少人,终于跟京城里的胡家沾到些关系。所以好说歹说,才劝得胡公子去探望他表兄,顺便也来我们奈良县看看。”

我眉梢抽搐,无言以对,没想到二姐的手脚真快,我正在想着办法死皮赖脸的留在府里混吃等死的时候,早被她跟我娘惦记上了。

你不能说姜还是老的辣,该说,人还是老的滑,许来娣不是对手,但我娘的确是个值得严防死守的对手。

我抬头,我娘脸上干爽极了,根本就是干打雷不下雨,她把手绢往我脸上挥了挥,浓重的花香味让我忍不住一个喷嚏。

“那个马婆子翠嘴长脸短的,指望她不如指望院子里那头不下仔的母猪,什么刘家嫌弃我们招娣,老娘还没嫌弃他儿子喝药当喝水,拉屎没有劲儿呢,以为自己是什么好鸟,狗屁。

去他娘个腿儿吧,这回他乐意,娘还不乐意了呢。”我娘如拎小鸡一般把我摆在面前:“给我挣点气,回头乖巧

点,把那个胡公子轻松拿下,让老刘家瞪大狗眼,追悔莫及吧。”

我想了想,开口问:“娘,那胡公子人在何处?”

我娘喜笑颜开:“今儿到我们县上了,就是那个旺鹤楼啊,住在那了,你二姐说,明儿就带来家里给你们见见面。”

我一悚:“明儿?娘,其实没那么着急。”

“着急,着急,我这不想着最好能把你跟你六姐一起嫁出去了吗,双喜临门,多大的好事。”

我终于懂得,内斗是不解决问题的,比我跟许来娣明争暗斗,甚至机关算尽,其实我娘和二姐才是幕后黑手,她们不是要算计我,或者许来娣,她们这是准备斩草除根,宁杀勿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