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惊云讶然转头,虽然语气清淡得仿佛只是随口而出并不像是道歉,但的确出自秦霜之口。她靠在墙边,微微仰头,微松的颈口露出雪白的肌肤,肩上的伤处没有包扎,渗出的血渍已经干涸在衣上。

“最简单的办法是直接消除恐惧之源,杀掉火麒麟。”秦霜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一如陷入瓶颈时想起与聂人王的恩怨,然后北上,果然从雪饮中得到沧海泪。

适才交手时间虽短,但已然耗费了她大量精力。之前强刻玉璧泄露天机,直接损及根本,如非她有神力遮掩,只怕又会天发杀机。即使经过这数日的调理,也未曾恢复。而三分校场一剑分开聂风独孤鸣二人,人只见她的威风,却不知又牵动了她的内伤,只是她掩饰得好,连雄霸都未曾发觉。

他也曾设想过种种见到秦霜时的情景,便算是直接拒之门外,让他在雪地里站立一夜也不会叫他奇怪,惟独没有想到会如此态度温和、礼貌周全。

聂风凝目看他,浅浅一笑:“别傻了,浪,我怎么能丢下你。”

因为聂风所以留下我,因为聂风所以要照顾我,明明他和我一样的身份,凭什么他可以直入帮主门下,我却被安排做杂役!你总是对他那么好,从当初到现在!

以秦霜的年纪身份,竟得剑圣看重,许以十年之约。今日一过,必将名动天下,隐为少年高手第一。只是亦无人信她能胜剑圣,想到一个如此娇柔婉丽如花初绽的少女将要在最盛放的年龄中死去,纵然是敌人,无双城也有不少人眼中露出惋惜之意。

聂风忽然不声不响地出列:“请独孤少主指教。”

聂风亦不好受。更体会了秦霜不愿他来天下会的苦心,斯情斯景岂是他愿意见到的?而未来,他所不愿见的不想见的,只会更多。只是他再也不能回头。

阁外忽然一阵纷扰,步惊云抱着聂风走了进来。

雄霸历来对秦霜是纵容的,左右不过数日便能有回音,便不成功,也只是小女孩儿的天真举止,无损天下会的面子。而能借此看到表现一贯完美的爱徒受挫后绷着小脸发闷的可爱摸样也很有趣。

“为师不是怪你去寻聂人王报仇,只是怎么不和为师说呢?难道怕为师不许么?你素常为帮里做事,不是都是极谨慎的么?怎么这次就这样大胆妄为?”

聂风松开手,看着秦霜皓腕上清晰的青痕,嘴唇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那三个字。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刃,无情地剖开自己和别人心底最深的伤痕!她是天生无情,还是痛到习惯所以已经遗忘了痛的感觉?

秦霜闭上眼:“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呢。”徐徐睁开,一双紫瞳已经恢复成黑色,璀璨如星,清明如水。

那个性轻脱跳,三教九流,无有不交,美其名曰游戏红尘的女子,已经化作尘土。秦霜并不怀恋她,只是怅然,她若不求道,能不能像此间的男女一样忘情纵欲,醉生梦死?

秦霜端起茶盅,细细端详:“原来和尚的茶喝不得么?”

“不知姑娘说的那佛门中人是谁?我佛家可有如此轻慢佛祖的妄人么?”

聂风只觉身上一轻,雪饮已经落到秦霜手中。不待他说话,秦霜已经转身:“来,再试一次。”

她吝啬与人亲近,也反复告诉他要学会一个人坚定地向前走。他知道她说得对,也在努力朝那个方向去做。但心中,却无法割舍对她一日深似一日的依恋。

此次北上频生事端。都是从重遇聂风开始。让一直对天意心存忌惮的秦霜有些怀疑这种纠缠不清是否又有什么冥冥中的安排。随即淡然,纵然心有不安,也不至成了惊弓之鸟。此行有波折不假,但若是轻松获得不费半点力气,反让人忐忑。

聂风脑海一片空白,为何会变成如此?霜姐姐不是说过恩怨了结了么?仿佛游魂一般走近,聂人王身上别无伤痕,只是一剑穿心,正是秦霜的风格。

抽回剑,看也不看风清和的尸体一眼,秦霜再刺向风清鹰。陡然听到一声巨响,秦霜一顿,不及追杀风清鹰,反手挥剑,挡开飞溅过来的积雪和残肢断臂。

无名一怔,伸手摸了摸她兀自滴水的长发,内力到处,水分悉数挥发,却不损半分发丝。秦霜不禁惊叹,经过数年无时无刻的练习,她现在无需特别控制,动作便自然而精准,无有多余。但内息要达到这种控制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这孩子,未免太过大胆。”伴着一声责备,已经被人接住。能在如此深的崖底安稳接住自上坠下的人,就算秦霜年幼体轻,这人的眼力之准,武功之高,也令人咋舌了。

秦霜,这个从第一次见面,便对他很是亲切的小姐姐,自然是极好的,但就是因为太好,连爹那样的人都留不住娘,他能留住她吗?她终究要回天下会去,她和他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江湖上的一场意外邂逅,怎会长久在一起?

虽然不明这所谓“泪沧海”是什么东西,聂人王依然大怒:“这是我聂家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拿去?”

聂人王虽然受制,眼力仍在,讶道:“老夫早知你内息薄弱,不能久战。但适才也没打几招,怎地突然受得伤比老夫还重。”狂笑道,“老夫还道世间真有比我儿聂风资质更好的学武奇才,想你小小年纪,怎么可能和老夫比肩,不过是走了旁门左道,用了速成之法,根基不牢,现下知道厉害了吧?”

待脑中分析完毕,秦霜缓步循着聂人王离开的方向而去。在这个只见风雪不见人的地方,聂人王生机旺盛,灵机锁定,她也不虞会跟丢。

秦霜骤然捂住小嘴,虽然不再像从前动辄咳嗽不止,但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霜华在体内跃跃跳动,似欲破体而出。

杞柔不想突然有了转机,忙道:“霜小姐,只要让我见到鬼虎,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秦霜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冷漠道:“你们此来是要寻仇还是挖墓,也与我无关。只不过我这个同伴却看你们中某人的行为不顺眼。”

聂风却脸色陡变,冷玉所描述的凶手特征,散发、疯狂、刀寒胜雪,除了他的老父聂人王还会是谁?还有死者肠穿肚烂,死状恐怖非常,这可不正是聂人王的惯常手法?

那男人被他突然拉住,吓了一大跳,本待破口大骂,但见聂风年幼,又生得灵秀可爱,不忍恶语相对,挥挥手:“哪里来的小孩子,不要乱打听,赶紧走,赶紧走。”说得这句,便急匆匆地走开,生似后面有鬼在追。

透过泪水,朦胧地感觉中秦霜的双瞳已经不复人类的温度,上一刻还是人世温柔的女孩儿,下一刻已经化身为俯看世间的神魔。这种前后的反差,让聂风自心底涌起战栗和恐惧,那样冷漠的注视,予他的压迫感甚至更甚于发疯时的聂人王。他终于相信秦霜敢向聂人王挑战,自有可依仗的实力。

“若论刀法,聂前辈本就不凡。发疯后,抛却人类之心,更是将刀法中的凶残凌厉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确很是危险。”秦霜口中说得危险,眼中却全无畏惧,““但我千里北上,自不是来送死。”

与秦霜处多了,可以轻易发现她的柔和。也许做事时会一丝不苟、冷酷犀利,但日常,对身边的人宽容到几乎是放纵。步惊云可以感觉到,秦霜并不喜欢接近他,但是只要他去找她,她便不会拒绝。纵使是皱着眉头,抿着小嘴,依然会认认真真指点。更不要说对孔慈,在她眼中从看不出卑下,孔慈若要做什么,她多半都是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