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他们的对答,禁不住微微一笑。“你弟弟很好看,笑的样子像天使。”

我心里怦怦直跳,又听得那人说:“您别怕,我确确实实是夏先生派来的,他让我告诉您三个字,柠檬水。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吗?”

我斜睨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无畏无惧,看着他一扫斯文的狰狞面孔,我甚至微笑了,淡淡地说:“容我提醒你先生,你没有什么值得我感恩的地方,反倒是我因为自己的愚蠢,给你帮了莫大的忙,说到感恩,你我之间,或许应该换个对象才是。”

我故作困惑地发愣,过了一会,沙哑着声音问:“simon?”

“是我。”眼前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温暖的笑脸,摸摸我的头,他温柔地说:“是我,简简。”

我点点头,说:“我也很喜欢。”

“怪不得,那是做鲁菜的师傅,我说怎么椒盐里尝出大葱味来。”夏兆柏放下筷子,说:“改天让老王聘个正经粤菜厨子……”

七婆这番话尖刻异常,句句见血,我听了都尚且不堪,更何况夏兆柏?我只觉他浑身不由崩紧,抱着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抬起头,已然发现他脸色铁青,眼中尽是痛楚,那段往事谁都不堪回首,况且其间千回百转,却早已不是简单对错,谁是被害,谁又是害人那个?没有人是无辜的,可也没有人,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

“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我想了想,说:“但毫无疑问的是,兆柏给了我另一个可能性,你知道,我其实不是很善于开拓可能性的人。”我笑了起来,说:“而这种可能性,也许是契合我内在需求,或者被我长期否认的。现在,我又看到它的存在,很新奇,很,美好,我想,我愿意去尝试它。”

我瞪了他一眼,确实,打这种人,到头来吃亏的是我自己。我怏怏地想从他身上爬下来,却被他搂紧了腰,说:“宝贝,你怎么能打完人就走,不负责任啊。”

“你以为谁啊?我麻烦你用个脑想下,你想了又有毛用?”

“没关系,我明白你也是打份工而已。”我冲他微微一笑,对陈成涵说:“我们走吧。”

“是啊,他们死得早,没来得及教我多少东西,”夏兆柏双手合什,将我的手掌裹在其内,柔声说:“但对睡一个床的人好,这是我从小就学到的。”

“我不知道,”我悠悠地重复了一遍,抬头看向那栋大厦,轻声说:“但我现在,至少,想去慢慢考虑什么是温暖人心,到底怎样,才能温暖人心。”

“放开我先。”我挣脱他,注视到他诚挚的眼神,那些脱口而出的劝诫话语,就不能随便说出来。我微微叹了口气,说:“alen,你并不是gay。”

我不自觉地冷笑了一下,说:“介意我看一下我的新号码吗?”

我微微一笑,按下接听键,道:“喂?”

他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揉揉我的头发说:“也就只有你能有这个殊荣。”

“都出去!”夏兆柏低吼了一声。

我喟叹一声,拉下她的手,说:“兆柏在这里。”

“可能性?说到底,你不爱我对不对?”他一下怒气冲冲,眼中隐含着失望和痛楚:“你心里在爱着谁?我不够好吗?你看看我,我不够好吗?”

“行了,”我呵呵低笑,挣开他的手,边走边說:“为了避免盘子砸开妳的脑袋,我还是省了这份好奇心。”

“宝贝,我没有听错吗?”他惊喜地问:“你,你刚刚,在跟我道歉?”

我知道她说的是正牌简逸,不禁有些心酸,夸张了表情说:“啊,原来我这么酷过啊,妈子,哪这是你不对了,现在流行酷你知不知道,对了,讲真的,我那不是没有表情,是被妈子你镇压到面无人色吧?”

“你果然知道我以前对俊清的感情,”我幽幽叹了口气,说:“我喜欢了那个孩子十几年,都是藏在心底,宠他爱他,把我能给予的几乎都给了他。但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知道我现在遇见他是什么感觉吗?”

其实是,我不能离开他。

对我来说,还意味着,我真正的人生从此终止在那个雷雨之夜,终止在那辆水泥车的车轮下;意味着,从今往后,那个称之为心脏部位,被不知名的外力活生生挖空,就像乡下被过度开采的石山,中间骤然少了一大块,丑陋而空洞,丑陋而卑微。

“你是东官啊,”七婆摸着我的脸,说:“我早说过,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认出你来。”

我慢腾腾掀开被子,昨晚大抵他们为我打了止痛剂或镇静剂,令我此刻仍觉全身发软,每一步都像踏在云朵一般。脚下一软,夏兆柏忙一把将我抱住,带笑说:“你现在还没有力气,我帮你吧。”

“我知道你小时候放进浴缸里冲凉,总要玩一只黄色的橡皮鸭子;我知道你十六岁生日,林世东让人在花园里为你放了半夜的烟火;我知道,你最爱吃芒果做的食物,为了这个,林世东还有一年特地陪你去泰国;我知道,你第一次送他的礼物,可能也是唯一的,是一条北欧手工毛毯,那是他最珍爱的礼物……”

我们一路无语,穿过走廊,进入住院大楼。我偶然抬头,忽然之间,看到服务总台那里一抹熟悉的身影,仍然是一袭火红衣装,仍然人比花娇,却是我上一世的未婚妻萨琳娜。她这里干嘛?我心中一怮,便是对她再宽容,但在得知她竞拍项链的真相后,已经不想再与她碰面。我仰头对陈成涵说:“避开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我不想她看到我。”

他微微颤抖,摇摇头,哑声说:“你,你说什么……”

“您的家务事我自然无权过问,”陈成涵冷笑说:“但事关敝人,我却明知夏先生举足轻重,地位不凡,却也要说上一说。”

我顺从地闭上眼,渐渐沉入梦乡。

夏兆柏按住我的手,黑曜石般一的眼中深邃如井,却又温柔如水,他招来侍应,命将我的调羹换下,他拍拍我的手,说:“不奇怪,连世东自己都不知道,一直到他过身后,在一次痛心疾首的哀悼中,七婆才说了出来。现在一想,其实林夫人早有远见,知道自己儿子不是从商那块料,早早替他预备好了退路。她不让林世东受益,是怕林世东无力守护,她让儿媳受益,那就意味着,她笃定所挑选的儿媳人选,一定能力卓越,善于经营,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一定会全心全意对自己儿子好,可惜啊,老太太厉害了一辈子,对于人心,终究是估计过善……”

“但我不能保证你不会说什么。”夏兆柏看着我,温言说:“小逸是个敏感的孩子,我不想他因为些无谓的事不开心。”

那个警员大概狐疑地打量我们,陈成涵适时将我的脸露出来,此时我正觉头昏目眩,四肢乏力,身上一阵阵虚寒,靠在他肩膀上细细喘气,想必脸上也是面白如纸。那个警员一见之下立即收敛了脸上的讥讽轻慢,匆匆填写罚单,交给陈成涵,说:“就是有要事,也不能超速行驶,如果因为这样而出更大的事,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去铜锣湾,我还有事。”我看了下他的脸色,补充道:“如果你忙就不用管我,把我放在前面地铁站就好。”

“在我同学车里,没事了,我们已经摆脱那两人。”我说。

“小逸,别这么刻薄。”他温柔地说:“这样会蒙蔽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美,它应该清澈无暇。”他顿了顿,说:“阿柏以前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他很痛苦,他,也许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刀枪不入。”

“才吃过饭,要散步才行。”他不允。

七婆没有说话,却从我身边径直走了进去,缓缓打量满室书籍,缓和了口气,问:“好孩子,你也喜欢读书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