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兆柏也笑了,侧身拉过一张转椅,坐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说:“我以前在乡下,一到夏天,到处都是飞蛾蚊虫。晚上放了蚊帐闷死,打开蚊帐却会被蚊子咬死,我妈采驱蚊草熏屋子,却差点把我们几个熏死,总之每晚睡觉都是个大问题。虽然我姓夏,可我讨厌夏天。”

“对不起。”我抿紧嘴唇,说:“我这辈子,或许从上辈子算起,就只总想着怎么面面俱到,谁也不得罪,谁也不伤害。结果却谁都得罪了,谁都被我伤害。”我黯然一笑,手轻轻搭在他手背上,慢慢地,一点点褪出自己的手指,轻声说:“我不可以再那样下去,所以我要,很坚定地说,我们没有可能。”

电话突然响起,和弦旋律,是许多年前的好莱坞电影主题曲《雪绒花》。这首歌现在记得的人很少,可夏兆柏坚持用它作为我的铃声,因为那是他童年时期,唯一全家看过的一部电影,至今印象深刻。我如临大敌地盯着那个手机,心中宛若被刀子仔细凌迟,夏兆柏,夏兆柏,那个男人对我毋庸置疑的好,那双凌厉深沉的眼眸看着我时,毫无疑问的温柔满溢,这段时间以来,每个仔细呵护,犹如对待挚爱珍宝的细节,那荒原一样的心境逐渐逐渐,开始孕育生机和希望的过程……这点点滴滴,对那个男人而言,到底意味什么?我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正要碰那个电话,那铃声却嘎然而止,李世钦看了我一眼,说:“点解为何不接电话?”

我心里一阵纷乱,忽然联想到自出院以来一个多月风平浪静的日子,渐渐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来。我朝他点点头,说:“好,你不讲是吗,我自有办法知道。”

“知道你乖啦。”她笑着说:“你都系先读好书,考个好学校,嗯?”

他脸上带笑,握住我的手,伸过来搀扶住我腋下,将我像小孩一样抱了过来,我略微皱眉,说:“兆柏,我自己能行。”

我忽然间想起萨琳娜,想起昏过去前那令人不堪的真相,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夏兆柏脸色一变,一把按住我的身子,冲旁边的医生低喊道:“他怎么回事?”

她抓住我的衣襟,哭得更加厉害,抽搐哽咽之间,只一声声呼唤着:“东哥,我知错啦,我知错啦……”

而最重要的,是我深深知道,我根本负担不了这种感情,这种脱口而出的,可以交付“一切”的感情。无论这种感情是真是假,如果我接受了,那我就得为它负起责任,陷入我无法认同的情爱观中,而在经历了对俊清那样掏心掏肺的爱恋之后,我早已心力不济,没法应对了。

“那为何不过去?”我微微蹙眉。

我叹了口气,伸出手,第一次自愿地摸上这个男人的脸,用指尖描摹他硬线条的轮廓,他目光闪动,似有说不出的震撼,却微笑着,一动不动任我抚摸,然后我的手滑过他的下颌,贴在他的心脏位置上,掌心之下,他的心跳强健有力。我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这样嚣张的人,就连心跳,也仿佛要比别人的更加不容拒绝。我抬起头,正要开口,却唇上一热,已经被他迅速地吻住。这个吻狂肆霸气,真正具有夏兆柏风格,仿佛扫过平原的龙卷风,吞噬一切一般,顷刻之间,将我拖入他隐忍而急迫的xx当中,我被吻到两眼发黑,勉强发出“呜呜”的抗拒之声,夏兆柏方恋恋不舍地放开我,拍着我的后背,让我喘过气来,柔声说:“好点了吗?”

“仔仔,怎么啊,头又痛啦?”简妈温和地问我。

“可你做的那些事,也足够把我两辈子的涵养都毁掉。”我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微微一笑,低声说:“其实,刚刚醒来,发现自己没走,而是换了身体的时候,我有经常想怎么报仇。”

我一直以来,以为自己白手起家,一砖一瓦,一分一毫皆是自己努力所得,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固然与人无尤,但今日谋到的地位和身份,却也是与人无关,乃我应分所得。我一直没有觉得自己运气比谁好,甚至没觉得有运气这回事,一切都按部就班,掌握在我自己手中。

“放屁!”他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吼道:“你他妈最好给我哭出来,听见没,不然老子把你的裸照卖给港岛最没品的八卦周刊!”

夏兆柏脸色愈发苍白,却强撑着说:“欧阳女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不要在此胡搅蛮缠,这是我跟简逸两个人的事,跟你无关。”

他皱了眉头,慢慢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几秒,才缓缓转到我脸上,微微一笑,凑上来吻了我的脸,下巴新生的胡渣轻轻摩挲着我的皮肤,贴着我的耳廓轻声说:“早,宝贝。”

萨琳娜垂下长长的睫毛,已经面容黯淡,不出片刻,即有晶莹的水珠默默顺着妆容精致的脸颊滑落下来。我再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心里一软,放缓了口吻说:“死去已是万事空,有什么还值得你们再骂来骂去?都该做什么做去吧。好歹都是林家出来的,别让人看了笑话。”

“我不讨厌,但问题是……”

“为什么?”他冲牙缝里挤出声音:“因为刚刚那个人?”

我哑然,继而愠怒,看向陈成涵,他也是目光森冷,大概从未被人如此当面奚落过。我非常尴尬,脱口而出道:“放开!我同样也不喜欢……”

我疲倦地闭上眼,说:“夏兆柏,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们再度驱车来到曾经我来过的山:“如果不是我拍下,我打赌不出三日,她就得被林家那些人烦死。”

林俊清脸颊那漂亮的弧线变得僵硬,胸口起伏,目光古怪地看着我,似乎暗含着复杂的情绪。我淡淡笑,这孩子,以前还懂得将对我的不爽深埋起来,怎么现在长大了,却越活越不如从前?我朝他微微点头,轻声说:“好久不见,林医师。”

他左拐右拐,轻巧躲开车流,技术精嵁,反应敏捷,惊吓之余带来难言的刺激,我死死抓住安全带,不敢妄动一下。这等疾风骤雨一般的冲,霎时之间,仿佛整个人如在云端,充满失重的快感,却不知何时会堕落而下,生死之间仿佛刹那之间即可跨越。

我脸色一沉,用法语答道:“这可不像一位绅士的做派。”

冷冷一笑,从怀里掏出手机,直接拨了夏兆柏的号码,看着李世钦,压唇作了噤声的手势。电话很快接通,夏兆柏几乎第一时间接通,语气中露着欣喜:“小逸,怎么啦?我现在有点忙,过会给你电话好吗?”

他欲言又止,漂亮的丹凤眼中,隐含着善意的悲悯,半响,才轻声说:“听说过赎罪券吗?”

他此言一落,众人纷纷笑起来,只有我与七婆,实在无法强颜欢笑。终于,七婆别开脸,放下碗筷,瓮声瓮气说:“我吃饱了,各位慢用。”

我啪的一下合上日记,定了定神,才又翻到最后一页。贴着书皮,用透明胶粘了一枚精致小巧的钥匙,正是我要的东西。我揭下胶纸,把钥匙拿出,又将那本手札塞回书桌下面的暗格,拍拍手,气喘吁吁地坐下来。那枚钥匙此刻安慰躺在我的手心,握得太紧,掌心微微发疼。我犹如紧一个美妙的希望那般牢牢握住它,想到钱,想到我即将能得以开展的新未来,心中稍定,就在此时,却听见门外传来轻声的剥啄。

“好的。”

七婆顿了顿,又重重地拿拐杖捶了一下地步,大声说:“但这是两回事!世东的卧房是林宅的主人房,主人房不能拿来招待客人,这是林家的规矩!”

一切都不可能回去。

我顿觉语塞,随即想起一事,驳斥道:“夏先生,你还忘了一件事吧。当初蓄意破坏林世东名誉的事,难道不是你一手做的?”

九月初,港岛来了一批珍惜国宝展出,机会比较少见。陈成涵知道我好这个,便早早买了票邀我前往。我们很愉快地看了展,但因为展厅人过多,排队便用去半日,待出来我已经筋疲力尽,脚步虚浮。陈成涵眼中有心疼,也顾不得接下来的节目,立即驱车送我回去。他本欲送我上楼,被我笑着拒绝,便是身体不好,我也不愿被人视为柔弱至此。陈成涵永远能在第一时间就知我心中的固执和坚持,当即不再多说,只摸摸我的头发,要我答应一回去便好好休息。我点点头,从车上下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脚步乱了一下,随即站直,脑中有些空茫,回身朝他礼貌笑笑,同时挥手。陈成涵知道,他若不开车,我会一直站着,这是我们两都受过的教育。他无奈地笑笑,摇摇头,只得发动车子,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开车离去。

我微微叹了气,将电话号码告诉他,不出片刻,电话铃响起。

我暗自好笑,简师奶若知道大厨安德烈做出的这碗浓汤,若在三少那家酒店挂牌卖出,价格几何,怕是要跳起来。我微笑说:“恩,得陛下金口玉言,鬼佬死也可以眼闭了。”

“我到底是,操之过急了。”他笑了起来,深深地看着我,说:“今晚上索性把话说开了吧,我很喜欢你,简逸。”

夏兆柏吁出一口气,说:“小逸,你知不知道,真正高高在上的人,其实是你。”

“切,”另一位鄙夷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恩,要有礼貌知不知道?都是这个医院的医师,都要感谢人家。”简妈嘱咐道。

我说完,立即举步前行。陈成涵一言不发,扶着我朝病房区走去,待到门口,我忽然有些眩晕,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定。陈成涵扶我坐在一旁椅子上,跑去借轮椅,我靠着休息,不一会,陈成涵将轮椅推来,我坐了进去,麻烦他送我回房。我们一路默然无语,回到病房时,杰西卡见我又一副厌倦模样,忍不住一顿斥骂,却轻手轻脚,将我安置病床之上。带一切安静下来,我睁开眼,却见陈成涵仍坐在床头,一张俊脸上满是温柔神色。

不过夏兆柏又怎会在乎?他犹如狩猎野兽,窥伺一旁,见哪家公司疲弱无力,即会伺机而动,将之蚕食殆尽。他有令人胆寒的手段,而恐怕,他也很是享受这一过程。

我心中苦涩难当,是啊,当日我对林家二少的宠爱人尽皆知。可那又如何?我做了一辈子自以为是的烂好人,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才总算明白一个道理,你对别人好,别人未必会觉得好啊。

她扑哧一笑,掏出手帕迅速抹抹眼泪,骂道:“嫌你老母吵,就给我快点好起来,不然我日日来吵死你,听到没有?”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那人声音优雅如琴声低诉:“两年医科硕士我早已念完,我回来支持本港医疗建设,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