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能一下击中我心里的忧患之处,确实,陈成涵一介富家子弟,平素做事也滴水不漏,精明强干,确实不太像容易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小青年。我叹了口气,看着水池内盛开的深色睡莲,对七婆说:“姆妈,我想跟夏先生单独说几句话,您能回避吗?”

所以我从来不信鬼神,我也不去想因果报应,我只知道,命运这种东西,交给谁都不妥当,不如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可这么好的人却死了。

我抬起眼,摇头哑声说:“对不起,但晚了。”

雪茄!我打了下激灵,猛地一下睁开眼,发现自己手足张开,正自得其乐地缩在一个人怀里,那人的手环过我的身体,亲密地将我抱在怀中,而我的脑袋贴着他的胸膛,脚缠在他的大腿上!

当那谩骂在音量和内容上进一步升级时,我终于烦躁到听不下去,怒吼出声:“林俊清,张云霁,你们俩都给我闭嘴!”

这一日,陈成涵又来医院陪我,又推我出门晒太阳,再一次在公众场合强吻了我。这种伎俩在这些日子的重复率之高,已经到了我不能容忍的地步。我不知道对他来说:可以对一个人想吻就吻是不是意味着两人关系已经达到恋人般的亲密程度。但对我来说:爱情这种东西,是我目前阶段不能承受的累赘。便是我脾气再好,却也终于冲他发了火,警告他不得再做这等亲密行为,原因很简单,我认为亲吻是件严肃的事情,是相爱的人表达爱意的方式。但现在来说:无论是他还是我,我都认为没有达到爱不爱这个高度。

“这很容易……”

“简简,你不擅长这个,还是我来吧,”陈成涵轻叹一声,打断我,拍拍我的手背,站起来,风度优雅地伸出手,用标准的国语说:“夏兆柏总裁,久仰大名。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下,敝人陈成涵,很高兴见到您。”

我看着夏兆柏,这才发觉,他头发纷乱,西服下遍是皱褶,双目通红,下巴长满青色须根。认识他这么久,好像从未见他如此狼狈,我心里有些明白了,弱声问:“我,怎么了”

夏兆柏嘴角上勾,仍抓着萨琳娜的手,透着阴寒慢慢:“看来,有人记忆很差,我不介意帮她回忆回忆。”

他握着的我手,轻轻摩挲一番,忽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说:“这样拉着你才对。”

我抽回自己的手,说:“我想匿名拍卖。”

陈成涵耸肩说:“你看,他自己都强烈要求。”

我无奈一笑,只得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位,还没等我绑上安全带,那车就呼的栅着朝前冲出。我一把不提防,额头险些撞上玻璃,不禁叫道:“慢点!”

七婆叹了口气,摸摸我的脸,嘀咕说:“这可怎么好,什么不好长,偏长成这样。”

“挑食的小东西,”他带着爱宠笑说我:“这么瘦,可不能再随便挑食,知道吗?”

“x年x月x日,我的戒指磨花,送俊清那枚,他到底从没戴过,此生所愿,终究是奢望。”

“小逸,你知不知道,”他欲言又止,想了想才说:“你的体质,终生也不能做剧烈运动了。”

但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你一直为我准备的房间,我知道你定然一直定期打扫,悉心照料里面每一件小东西,一定亲自擦拭壁炉架上每一个相框,一定像守着地盘的母兽一般,不让任何人靠近那领地一步;我知道,那个房间,就如那间花房一般,你一定在无数个无法安眠的夜晚,独自一人坐在那,等着再也回不来的孩子。我痛苦难当,握紧拳头,一股热流顷刻间便要冲向眼眶。

而不可避免的,我确实在于他这一连串相处当中,不再那么怕他,敢违背反驳他,他是一个可恨的对象,但却,不再是一个令我恶心的对象。

“没兴趣。”

“别躲开我,别怕我,好吗?”他问。

我嘴角情不自禁上上钩,心里浮起一阵暖意,想不到,昔日那个横行霸道的男孩,竟然也会细心至此,设想过我的处境,送我这一阶段需要的东西。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做一个简逸这样的穷人真好,因为你缺乏过,所以你明白,李世钦送的东西,超出施与本身,而显得有多么难能可贵,有多么温暖人心。包括这个旧款的ibm,难为他一个不忧柴米的富家子弟,能想得到要顾及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微薄的自尊心。我摸着那些书和那个笔记本电脑,打开笔记本,插上电源,检查一下配置,发现里面的东西虽然不算很新,但我用已经足够,而且硬盘干净,内存加大到夸张的地步,显然在拿过来之前,李世钦特地让人弄过。

她白了我一眼,说:“知道还接驾来迟,哪,给你带了冰激凌。”

“你想帮我我就要接受吗?”我骂道:“现在是有人逼你还是求你做那些事啦?你自己一厢情愿扑上来充好人,就该有做好事不留名的自觉!不要指望我受你那点小恩惠就要感激涕零,停车!”我高喊起来:“停车!”

我皱起眉头,问:“你的措辞很动人,但是夏先生,我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你也不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直接说吧,你想得到什么?”

“还笑,快低头啦,被她看到我们撞见她的狼狈相,谁知道会不会挟私报复。”

简妈先坐进了车,正招呼我快上来,我与杰西卡又笑着话别一回,正要进去,忽然听得一人在旁叫我:“简逸。”

他的脸瞬间涨红了,瞬间想起什么,眼睛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张嘴却骂道:“我用不着你这个穷鬼多事!”

“无妨,这里有很好味的三明治。”我说,他眼睛微亮,想是与我想起上次吃三明治的经历,那次相谈甚欢,大家彼此都留下很好印象,如今想来,也是乐事一件。

我心里压抑之极,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又有谁能预见得了?俊清至今,仍觉得我乃虚伪造作,更令人觉得,林世东一条命,真是不值分毫。做人失败至此,夫复何言呢?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有一双大手,板着我的脸,转了过来,对上夏兆柏无奈又好笑的表情:“怎么又叹气?小小年纪,有什么离愁别绪,需要这样长吁短叹?”

“阿柏,你,你没有权利这么做。而且,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以为我会对你的所谓弟弟怎么样?我还没那么下作……”

他听见我叹气,说:“小孩子不要总是老气横秋,唉声叹气什么?你今天的酬劳,先给你垫付医药费了,若不够,我继续扣你下次的。”

一瞬间,他有阴谋的想法几乎为我所确信。但是,我心里却又隐约有了一丝不安,那双搭在我的小腿上的手,确实温暖厚实,经过他那么一折腾,我骨头缝隙中丝丝冒出的寒气痛感,似乎,真的有所缓解。

我脚下一软,简师奶就是我最大的软肋,夏兆柏,上辈子拿整个林氏都玩不过你,这辈子,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怎么跟你斗?拿什么跟你斗?

他被我问住了,我挽起裤腿,给他看那道狰狞的疤痕,温言说:“你看,我已经为了你的不高兴,付出代价,这个比起你那些羞辱,可要厉害多了,我这一世,都不能跑跑跳跳,不能做剧烈运动,我妈妈,为了医我的病吃尽苦头,我们家境,本来就一般,现在更加不行,”我温和地看着他,轻轻说:“alen,这些还不够吗?还不能让你,高兴一点吗?”

半生荣华,半生操劳,到头来,又剩下什么?繁华如梦,到底此刻,我方真正明白,这如梦二字,何等沉重,却又何等无可奈何。我张开双手,眼前这双少年的手漂亮得宛若整块羊脂白玉雕就而成,然而,却又无比疏远,仿佛与我,全无干系。

我一笑置之,这等社交场合的陈腐恭维话,前世我不知对多少名媛淑女说过,只没想到,轮回做人,竟然也有幸听闻旁人说我。我举起奶杯,喝了一口,学着淑女的模样,有板有眼地说:“谢谢您的恭维,先生,但妈妈说,不能随便相信陌生男人的胡话。”

我悲哀地看着他,淡淡地说:“他说,要离你远点,有多远离多远,他说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但愿永远也不要遇到,那个人就是你。”

我如遭雷击,不由后退了一步,手心中沁出冷汗,咬牙说:“我,我喜欢法语,自学不行吗?我喜欢这座酒店,喜欢法国菜,平时看书看电视便有多加留心……”

勇嫂和我妈笑作一团,居然说:“简妈,你有福了,看逸仔这个行情,没准过两年你就有媳妇茶饮,有孙子抱了。”

一切无比顺利,在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巴士站等车时,回头看了那隐山林之间的房子,一切怳如一梦,林世东、夏兆柏、七婆、宋医生,一切前尘往事,均如朝露,顷刻间,便可以用体温蒸发。

宋医生一贯慈眉善目的脸上,居然略过一丝嘲讽,摸摸我的头,说:“当年受过林家恩惠,受东官恩惠的人多了去了。可他死了这几年,却只有你念过他的好——”他叹了口气,口气骤然苍凉。

那个傻子依然冲着我露出他招牌的傻笑,我低头也笑了,轻声说:“行了,就先这样吧,我现在的妈挺在乎我的,至少比你那时候好多了,家里穷点,我也知足。你,咳,你反正也在这,我有空再来看你吧。”

“不算是吧,”黎笙站了起来,负手而立,忽然间周身凌厉,姿态昂然,傲气地说:“还没人值得我要掩人耳目,只是我,自己当给自己放长假罢了。”

我不由畏缩了一下,这样的黎笙太凌厉,仿佛出鞘名剑,锐不可当,令人不敢正视,那刚刚优雅美丽的姿态仿佛一瞬而过的幻觉。这才是这个人的真面目?夏兆柏的朋友,又何尝是好相与的?他眼角一瞥,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随即淡淡一笑,周身凛冽之气缓缓散开,柔声说:“傻孩子,我喜欢你,不会对你怎样,放心好了。”

我慌乱地点点头,他上前来微微欠身,看进我的眼睛,微笑问:“左右无事,你要不要听我的故事?”

我不太想,但对着那样流光溢彩的漂亮眼睛,很难说出拒绝的话,更何况我明白,这种人骨子里与夏兆柏一样,只是夏兆柏的霸气更为直接压迫,而他的却以优雅狷狂代之。归根结底,他们想要做的事,想要说的话,只要他们坚持,别人就很容易沦入听从的角色中。果然,黎笙说完,便自顾自坐在我床边,微笑着说:“我从事的事情,你也可以称之为家族行业,只是比较,”他顿了顿,说:“冒险。是的,我们那个行业,同行的人大部分很冲动,有自己的规矩,肯拼命,其实也很有激情。”他轻轻笑了起来:“确乎能用激情两个字来形容,刀口蘸血,快意恩仇,啊哈,想起来就让我热血沸腾。”

我听得暗暗心惊,什么行业需要这样?他转过头来,调皮地朝我眨眨眼,说:“夏兆柏这种臭脾气,老子却跟他合得来,你猜为什么?”

我摇摇头。

“很简单,”他低头看看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掌,笑着说:“我们有过命的交情。”

“我的情况呢,跟夏兆柏以前喜欢那个公子哥儿,叫林世东的,有点类似。”黎笙拍拍我的手,安抚说:“你别介意,林世东那个事,是阿柏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他自我折磨了这么几年,好不容易遇到你,才慢慢变回人样来。所以你对他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我苦笑了一下,他大概以为我在吃一个死人的醋,但这分明是两回事,我忙开口说:“不是的,我跟夏先生……”

“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他戏谑地看着我,摇头轻笑说:“没关系,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有位哲学家说过,这是一个荒谬的世界,我们不能寄望明天。你说,按照世界的荒谬和无逻辑发展,不可能的事,总有可能会发生,对不对?”

我哑然无语,他的话中透着淡淡的哀伤,点点如波光浮影,令人难以捕捉,却又分明感知。黎笙的笑容加深,缓缓地说:“你们的事留着你们自己解决,还是说说我的吧。我的情况,也是父亲骤然离世,家族生意压到我头上来。我下面管着几千人,几千张嘴,撩担子的话,他们就会,过得很惨,甚至于没命,所以我不能不管。”

“但是我与那个脓包林少爷不同,我对做家族生意很有兴趣,做得也很好,在我手下,产业翻倍,利润暴涨,一直不对头的人或公司,也被我一一清理掉,大家都说跟着我没错,我一时风头无二,有些小阻力小波折,都被我随手解决。对了,我就是那时候认识阿柏的,他最初,是来求我帮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