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手机,在我面前拨通一个号码,简要地说:“王大状?是,我simon,想咨询下控告对方人身侮辱和意图攻击的事,对,公众场合,你准备下,我有录音和目击证人,好。”

要与他有谈判的筹码,首先自己要有底气。钱这种东西,人活在世上,打开房门便样样要钱,不需太多,但自保必须没问题。我自林宅回家后,与简妈过了一晚,第二日便搭车上皇后大道中的东亚银行。这回运气颇好,仍然遇着上次的理财小姐,她核查了我的证件和钥匙后,便请来营业厅经理,引我入内输入密码,打开保险箱。片刻之后,林夫人生前最爱一挂极品翡翠项链,便拿到手。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左右跑不出这宅子,”七婆不乐意地开口:“哦,我跟小逸多说两句话都不行?夏兆柏管得也太宽了。”

我脸上有些发烫,悄声说:“他们都在……”

我扶着额头,揉揉太阳穴,决定将心底那点不安驱走,做正事要紧。我摸摸书桌,打开抽屉,那里面空空如也,我当年放置其中的一些物品想必已经被清除,包括那支上了膛的手枪。我关上抽屉,敲敲桌面,随后曲起身子,钻到厚重的书桌下,沿着抽屉的内部摸过去,到得底部,触手微凸,有一块松动的木板。我轻轻一撬,那块木板跌落下来,露出夹层里隐匿的格子。我伸手进去摸索,心中坎坷不安,隔了这么久,那东西不在了,完全可能。却不曾想,手指立即触到硬皮本的封面,我心中一喜,忙将那硬皮本拽了出来,登时,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落入我手中。

“听着像下雨天品了一道新茶。”他微笑起来:“我从来不知道,国语也能讲得这么动听。”

“如你所见,确实如此。”夏兆柏面不改色地说道。

问题是,他在小心什么?以夏兆柏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他用不着如此小心翼翼。

我深吸一口气,同样平淡地回答:“好像胖了点,我见过的林先生,要瘦些。”

这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我们认识从头到尾不超过三个月。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在一个男人怀中听他的爱语,这与我,也是十分新奇的事情。

我等了等,她果然从后面找了一个轻巧的手推车,帮我把纸盒绑在上面,拍拍手说:“小心点哦,上面写着易碎小心呢。”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笑了笑,和声说:“对了,这样笑才是你,才是那个好像会发光的美丽天使。”

这一次他的吻温柔得多。仿佛要细细品尝佳肴一般,仔细刷过我的唇齿口腔,灵活的舌头侵入腹地,将我的舌头引逗起来,带着它一块起舞缠绵,我绵软无力地承受着,前世今生,从未试过与谁如此亲吻。他的吻仿佛不仅是亲吻本身,还包括倾诉,包括表达,包括不容拒绝的给予和于此截然相反的乞求。这些矛盾的心绪,奇怪地综合在一个吻中,又奇怪地传达到我的内心,令我浑身一阵阵战栗不安。我骤然清醒过来,用尽力气,推开了他的脸,紧跟着想也不想,一个左勾拳打了过去。

夏兆柏久久沉默,就在我以为他要爆发,也做好心理准备承受他的怒气之时,他却开口,只是冷静地说:“回华富村,送小逸先。”

我不想开口说话,便只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成涵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低声说:“简简,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他在我的目光下,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眼底闪动着一些困惑,惊讶,和些许隐晦的恐惧,林俊清就这样,在我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地退后了一步,等到他自己察觉,方气急败坏,反踏上一步,涨红了脸,色厉内荏地骂:“看什么!你敢对天发誓,没拿过姓夏的钱吗?”

他摇着手指说:“不不,不是精怪,是某个掉了翅膀的小天使。”

“是吗?”夏兆柏的声音变得冷酷起来:“那只能这么办了。阿彪,从今天开始,你在这守着,林医师一靠近,你就给我把他扔出去。不用担心,谁都知道我夏兆柏暴发户,不懂什么礼仪,当然也不怕丢脸。不过林医师就不同了,他若有特别嗜好,比如喜欢出丑,咱们也别拦着。”

我伸出手,他一下握住,倒似有了默契一般,我微微喘气,看着他,弱声说:“我,我……”

夏兆柏眼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保持抱着我的姿势不变,对司机说:“开快点。”

“是啊,她当然会信你,只是她肯定会因此担心,来求我放过你,不要将你交个警察,你想看到她来求我?”

“那是你的事!”我猛然转身,低声说:“你到底想怎样?你别忘了,我手上有你的……”

我走到街心花园,也就是上次李世钦找人围堵我的地方,他已经坐在花园秋千上,因腿脚过长,不得不蜷着,看起来颇为滑稽,线条硬朗的脸上布着一种迷茫,显得份外稚气。我自遇到这个孩子以来,总被他撩拨起心底的怒气和怨气,但实际上,那种怒火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我前世的怨恨和不甘,李世钦,他只是无意间踩到我的底线,尽管他很恶劣,幼稚,且有我无法忍耐的粗暴无礼,可眼前这个人,说到底,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他成了我发泄怒气的对象,我在这里对他的威吓,在星级酒店故意给他寻的难堪,真的是没有必要。我是一个成年人,不应该因为自己从前的事,而迁怒于这样的小孩,他应该有长辈去教导做人的原则,而不是由我来跟他一道幼稚。

我淡淡苦笑,有很多时候,人的交会,可不会因为你此刻主观愿意怎样,便会怎样,然而,对着这样一双亮闪闪却又蕴藉柔和的眼眸,我做不来当面拒绝,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有缘的话,自然可以。”

他淡淡一笑,偏着头,缓缓地说:“您的法语很地道,请问是在法国受的教育吗?”

我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夏先生,我与林世东林先生,是有,很亲密的联系。可以说,我应该是他,唯一愿意敞开心扉,倾诉他内心所想的人。如你所见,我与他,有很多地方相似,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成为莫逆之交。至于我们如何相识,那是我们的事,与你无关。”我歇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是,我是很胆小没用,我是怕你,但不意味着我便可以任你欺侮,总之今日此事,你若作君子,自然我也是君子,你若作小人,就别怪我将事情做绝。你别忘了,我未满十八岁,你刚刚胁迫我入屋,酒店摄像头应该有拍下,又有这些裸照,闹出去,猥亵未成年人,便是你摆得平,可也是一件丑闻!”

夏兆柏轻轻一笑,眼中有了些许暖意,温言说:“跟我在一起,还怕吃不到龙虾?”

如此安稳过了一礼拜,我为了安简师奶的心,又去简逸原先所在中学咨询一番,想问清楚我这种情况,若是直接参加advancedlevelexamination高考,可否有资格。当年简逸读到中五即出车祸,本身会考成绩也不差,虽说此后中断学业三年,但若由我来操作此事,却并不难,想当年林世东品学兼优,在上流社会人尽皆知,是林夫人可拿出去炫耀的谈资之一。但我这么一个长在华富村的孩子,若突然说出一口流利法语和德文,科目动辄拿a,怕会吓到旁人,如何拿捏分寸,却是需好好思量。

这是一个美好的上午,我正这么想着,如果没有那把难听的声音响起的话。只可惜,就在我满心愉快之时,忽然听见一群男生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笑得不怀好意,接着一个男声带着轻蔑和嘲讽,满不在乎地喊:“乸型仔娘娘腔,怎么样啊?听说你出了院,害我一从英国回来就跑来看你,怎么看起来,你一点事也没有,真够命大啊,看来连天都不喜欢收你这种不男不女的怪胎啵。”

我心如刀绞,再看了她一眼,毅然转身,悄然无声地打开那扇门,闪了出去。

夏兆柏冷笑起来:“整个宅子都是我买下的,您脚下这块地方也不例外。告到警局,只怕人家要笑您老糊涂。”我偷偷看到,他伸手暗暗太阳穴,似乎疲累不堪,软了声调道:“七婆,在这里咱们别吵了行不行,世东没准就在,他听见了会难过。”

他一顿,随即笑眯眯地说:“你这孩子,也太过多礼了。可见家里大人教得真好,这就难怪了。其实,该我说谢谢才是。”

气氛一下又紧张万分,我心中大骇,几乎条件反射地答道:“我,我看到林先生手指上的订婚戒指了!”

“你还别嫌弃,”我对着林世东的照片说:“这骆驼烟四十块有找,省着点的话,这可是能解决我们家一天伙食。想不到吧,还有菜有肉有鱼,加上我的精心烹调,绝对令它物超所值。你当年一两万一顿饭不在话下,可那又如何,还不是殚精竭虑,落下胃病?你约个名媛淑女,拜见个世伯长辈,花在礼物上的钱不计其数,可谁他妈真心送过你一样东西?所以啊,你就知足吧。”

“不用。”我睁开眼,淡淡地说:“佳士得有预展会,有派到目标客户手中的宣传画册。那样就够了。”

陈成涵办事效率很高,我在家休息不过三四日,他已经帮我将翡翠项链送过去估价,并按照最正常的渠道进入拍卖行。估价需要十日左右如果一切顺利,则会在下月的秋季拍卖会上亮相这挂当年上流社会颇具口碑的林家翡翠,所谓的传媳不传子的珍宝,在铁箱里憋屈了三年之后终于要重现光彩。

这段时间,我左右无事便坐下好好温书。要升入本港大学。必须参加一个所谓的高级程度会考,因为简逸在车祸以前,已经通过了中五的会考所以也具备了参加高考的资格。只不过,在他病休三年,简逸的学业一直耽误,如今我一表示有这个意愿,简妈找了社工处,便有社工专门帮忙我联系回学校。本港高考成绩中有一部分为教师日常评审,按理说,我该返回学校,参加会考补习。但是夏兆柏不知怎么发了话,让我身体不适为由,成功劝阻了简妈不让我返校,他向来霸道,这次做得却深得我心。原因很简单,让我再上一次大学已经是我忍耐的极限。若还要我扮十七八岁的xx少年郎返回中学。那我宁愿不去考试。

在这样一个商业社会中。凡事只要有夏总裁过问,自然顺利许多。于是,在这段时间,我的在校作业全特改成在家完成,每周有学校老师在社工陪同下,亲自为我辅导半日。我上了一次,深觉无趣,便打了个电话给夏兆柏稍稍诉了苦。夏兆柏似乎甚为欢喜我给他打这样内容的电话,心疼之情溢于言表,我那点小烦躁,到了他耳朵里,倒变成天大的委屈。这么点小事,他却恩威井施,又打电话通过教育司给那所学校的校长施压,又是签署捐赠款项若干令校方不得不受。于是,我的评审作业,便从此以文稿形式,定期发给老师查收便可。

到任何时候,社会都会保留给上流阶层一定的特权,我当年做林家公子,以为自然而然,无需说明的很多事,等到做了简逸,才明白同样的问题,若沦到平民百姓头上,是何等麻烦。不公平随处可见,差别对待随处可见,这个社会通过数不清的方式渠道为你铭刻上出身标识,身份标识,社会地位标识。做了底层人,我就越发明白当年夏兆柏为何拼死拼活,要往上爬,又在往上爬的过程中,必不可少要牺牲掉一些多么宝贵的东西。

生之维艰,是只有切实体会到生活压力的人才能明白的切肤之痛。我现在常常回想当年自虐一般地爱着林俊清的往事,每每回想,均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为一段感情纠结痛苦了十几年?按照我现在的看法,就该直接将那个林世东抛到简妈的生活里,让他尝尝领综援,起早贪黑打三份工,挨了八年才申请到公屋,时刻提心吊胆孩子的病情加重,好几年了根本没敢为自己买件新衣服的困窘。那样,他就没那个闲心去管林俊清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爱干什么不爱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