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着点点头,当即拿笔签了简逸两字,将这两样东西收入背包,与那位小姐道谢告别。走出银行门口,烈日当空,令人眩晕的光线直射下来,我却莫名其妙感到心底空荡。林夫人生前爱得什么似的首饰,曾经郑重讲过从此将之作为我林家长房儿媳的凭证,流年似水,谁承想过了这么多年,我走在路上,心心念念盘算的,却是怎么将这件东西神不知鬼不觉转手。

“没有万一。”我看着她的眼睛,清晰地说:“相信我,我说没事就一定没事,就没有万一。”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低低喊了声:“兆柏。”又忙补充一句:“你快吃吧。”

说不高兴,那是假的。

黎笙笑出了声,问:“你经常这样吗?”

“当日我们谈好,林家一切陈设规矩照旧不变,是不是还算数?”

我可以将这些小心归结为,他其实在害怕吗?

只是,有点对不住陈成涵了。

“结论呢?”我静静地问。

“不知道,他只说你的旧同学让他带包东西给你,还放我这呢,你有空过来拿。”

他呵呵低笑,拍拍我的肩膀,说:“上去吧,喝了汤。好好睡一觉。”

我尚来不及多想,忽被他伸手抓住,随即紧紧拥入怀中,他抱得那么紧,仿佛刹那之间,我便会消失不见。我想挣扎,却听他低声说:“让我抱一会,小逸,只要一会。”

“没有……”我呐呐地答。

这一切,在这个的午后,在这杯咖啡的醇香当中,忽然都变得恍惚游离,褪去它们当年非此即彼,非白即黑的坚定色彩,变得暧昧疏离,变得无足轻重,变得,非常可笑。

“朋友吗?”陈成涵微笑了,他握紧我的手,加了一句:“也好。我很高兴。”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该,让你如此谩骂,让你以为,你有肆无忌惮谩骂他人的权利。

他呵呵低笑起来,笑得非常愉快,说:“天,简逸,你真是太可爱了,我为什么一会觉得你是十几岁的少年;一会又觉得,你要远远超过你的实际年龄呢?”

林俊清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我闭上眼,心里盼着他快离去,却听夏兆柏开口道:“等等。”

“不是,”我看着他,低声而尽力保持口齿清晰:“我,我不要这个医生,我不要他,让别人,谁都好,只要不是他……”

我若身体安好,定然嗤笑他老子又不是你谁,凭什么听你的之类,但我现下哪里顾得上这些?只顾拉着他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别,不用去,我,我常这样,过,过会就好……”

片刻之后,他停了下来,轻声问:“疼吗?”

我心里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厨房,心想若知道来吃饭的是你,我绝不会费这个心思。我揭开汤罐,里面是南北杏无花果煲白肺,正值雨季,我数处骨头隐隐作痛,又会干咳,这是简师奶常常为我煲的一味汤。我加了调料,试了味道,老火煲足两个钟,再加了母亲的期待和爱意,这汤的味道,层层叠叠,汇就直达心肺的温暖。我转身拿碗,却吓了一跳,只见夏兆柏倚在门框处,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李世钦诧异地睁大眼,我微微侧身,看着他,越发觉得,这不过是个孩子,他的爱憎都太明显强烈,还不曾学到如何掩饰。我心中一软,对他的憎恶少了大半,笑了起来,温言说:“我道歉,是因为,你虽然做错很多,但我不该用令你难堪的方式,让事情越演越糟。”

“谢谢你,我在这里搭乘的士便好。”我微笑着道谢,想了想,又说:“你先上去吧,不用管我。”

他惊奇地睁大眼,说:“那您真是天才,怪不得弗朗西斯科对您另眼相待,”他笑了起来,摇头说:“上帝对一些人果然偏心,不仅赐给您好看的脸,还赐给您聪明的大脑……”

夏兆柏哈哈大笑,声音中却毫无笑意,反诘说:“那是□吗?他就是这么告诉你的?那他有没说到了最后,他也一样有了□?他有没说,他也很有快感,他也很享受?那个王八蛋,就算剥光外表的光鲜,他也有本事自欺欺人……”

“哦?”夏兆柏轻挑眉毛,说:“你还知道这个?”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低声说:“看来,你令我吃惊的地方真是不少。简逸。”

“教书吧。”我笑了笑。

七婆一叠连声地哭着说:“会啊,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会认出你来。”

夏兆柏身形似乎震了一震,就在我以为他会对老人家不敬时,却看见他垂下头,默然无语自七婆身边走过,穿过花房,轻轻走了出去,临走时竟然还不忘带上门。

我闻言一震,偏过脸去,眼里似乎有股热流想涌上来。此情此景,无比熟悉,我几乎要忘记自己的新身份,以为还是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东官。这宋医生几十年骂人都没什么新花样,翻来覆去不过这几句,当初若是骂我,还会恶狠狠加一句“我让七婆看着你”如此而已。他唠叨那许多,也就这句话最有威胁,因为我们皆知,七婆在我心目中地位甚高,我不能不买她的账。

不过那戒指我确实喜欢,依稀记得到死都没除下来。也不知身后被怎么处置,或者丢落到哪一角落去。这个世上,人都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一枚小小素戒?我叹了口气,只觉头晕越来越强,也顾不得对方反应如何,撑着精神说:“夏先生,我身体不太舒服,如果没有什么事,请让我先走吧。”

他当然答不出来,我叹了口气,安慰地拍拍他的墓碑,这才注意到,这整个墓建造得颇为华丽,连墓前雕刻的两个小天使,古典大气,风格很像南欧乡间作坊的手工制品。石料雕工都属上乘,造价不菲。港岛虽西化历史久远,然民间仍颇为迷信,商界更是讲究风水格局,偏偏港岛却寸土寸金,陵墓位置,贵得吓人,死人住处的价格比之活人公寓,毫不逊色。这个时候我忽然注意到,林世东墓的朝向方位,都相当不错。我虽不懂,可也看出是那种所谓的贵穴,便是一般富商达人,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我怒气涌上,用力曲肘撞向他胸口,李世钦吃痛松开我,我手一挥,毫不犹豫给了他一耳光,打完了还觉得不解气,又曲起一脚,飞快踹了他一下,骂道:“混账!你以为同性恋就低人一等,就你想侮辱就侮辱,想动手就动手吗?”

我愤然打开车门下车,临走之前,冲他冷声道:“李世钦,下次别让我看到你,不然我不会客起!”

被这混蛋孩子来这么一出,我心里愤恨难平,倒不是我对强吻感觉有多大冒犯,当然,这肯定是一种冒犯,但我此刻心中愤怒的,却是一个所谓的正常人对同性恋者的越界。这个吻充其量不过是李世钦烦闷的宣泄,也许还不乏好奇的尝试,或者,更是一种挑衅和鲁莽的宣言,但无论哪一种,我都没有义务去承担。我摸着嘴角被咬破的地方,平生第一次希望,我踹在那小子身上的一脚力气够大,大到他能长记性,明白有些事情,你想不通是你的问题,不能发泄到其他人身上。

所幸此处离我要去的地方已经不算太远,我抱着背包,坐了两站大巴,又下了车,穿过一条商业街,再往里走一会,便到一栋大厦前。我停了下来,正要往里走,突然之间,从背后跑出来一人,抢过我的背包,迅速跑开!

我呆了一秒钟,立即追上去,边追边喊:“抢东西啊,抓贼啊……”

我的腿根本不能奔跑,没跑几步,就已经痛入骨髓,支持不住,眼看着那抢劫者越跑越远,我心里又急又痛,那包里的翠项链可是极品,若是拍卖,价格当在千万以上。这笔钱,是我一心想拿来创业的基金,费了多少周折才拿到的东西,竟然就这么被人抢去,让我怎么甘心?

我勉力追了一段路,脚下一软,狠狠摔倒,膝上腿上一片刺痛,我悲哀地想,难道今生与前世一样,无论如何努力,最终都只有无奈收场吗?

“简简!”我恍惚之间,几疑听错,抬头一看,却见一车紧急刹在当地,车门一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飞奔而来,扶住我的胳膊心急地问:“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仓促之间,我也来不及细想为何陈成涵出现在此处。我抓紧他的胳膊,吃力地说:“快,帮我追那个贼,他抢了我的包……”

“贼?“他狐疑地反问一句,立即说:“来,上车,我们开车追!”

他扶我上去,立即踩油门到底,飞车而出。随即,我看见那个抢了我背包的贼就在不远处飞跑。我急忙指着他说:“就是那个人!”

陈成涵笑说:“别怕,我以前玩赛车的,肯定能堵住他!”

我默然不语,这才注意他的车是改装过的法拉利,动力十足,威风凛凛。不出片刻,便开到那个贼的前面,一个漂亮地回旋倒车,将那人截住。那贼子见势不妙,转身拔腿跑进附近一条窄巷。陈成涵冷笑着说:“算他不笨,你在车上等着,我一定把东西给你抢回来。”

我还来不及多说,便看到陈成涵一推车门,拔腿跑去。我见惯了他斯文尔雅,出口成章的模样,却从没想过,他奔跑起来,如此敏捷快速。几个跳跃起落,避开那个贼拉下来的路边障碍物,不出一会,已经扑了上去,一把将那抢包的贼扑倒在地。随后,我看见陈成涵将那人从地上拽起,挥拳朝着下巴狠击一下,又反手一肘,朝他肋骨猛砸过去,待那人招架不住,往后一缩时,他踏上一步,曲起膝盖,狠狠踹向他下腹。几个招式干净利落,脸上表情狠厉决绝,一刹那间,我有些呆愣,以为看到的,是那年黑道追杀中,从容不迫的夏兆柏。

被他揍了这么几下,那人已经趴在地上无法动弹。陈成涵面带冷笑,走过去将我的背包捡起,又冷静地打了个电话,大概是报警之类。随后,他单手挑着背包,面带微笑朝我走来,打开车门,温和地说:“还好不辱使命,哪,你的东西。”

我愣愣接过,说:“谢谢。”

他摸摸我的头发,侧身坐上车,握住我的手,微笑着问:“怎么啦?吓到你了?”

“没,”我勉强笑了笑:“只是没想到,亲眼目睹了一场生死时速。”

他呵呵低笑,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动作轻柔小心,拍着我的背柔声说:“乖,没事了。我以前在美国,学了很多年自由搏击,你知道,像我那种家庭,学点东西自保是很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