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什么玩笑!”他有些发怒,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的病患:“你现在情况很危险知不知道?这里普通人不能进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多少事情,都被我消散风中,却在这一晚上,忽然无比清晰地重现当年与夏兆柏最后一次正面冲突的情景,当时,他的神情我记得很清楚,便如猛兽低头斜觑利爪之下的猎物,忽而有些悲悯,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忍,轻轻地说:“收手吧世东,你不适合做这些。”

我难以置信,他到底是如何取信简师奶,让她觉得他就是个关心民间疾苦,真心愿意帮助我们的好人?甚至于,我都能揣测到简师奶的心思,她那样单纯的女人一定觉得这是个机会,夏兆柏在本港呼风唤雨,若我真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只怕日后能谋个好点的前程?

我浑身战栗起来,盯着夏兆柏,端着菜盘的手越握越紧,心忖:不管你要怎样,都不要伤害她,不然,我真的会跟你拼命。

李世钦一个富家子弟,到底不能在闹市中与师奶级人物争吵动手,他怏怏后退一步,沉声说:“我要跟你单独谈谈。”

他的眼睛亮了,笑说:“不知在十二床被子下放一颗豌豆,是否能把你的皮肤咯青?”

“晚餐?”我困惑地皱起眉。

我拍完了,收了手机,深吸一口气说:“夏先生,你放心,这个东西,我只留作保平安。只要你让我过升斗小民的普通日子,我自然不会扰乱你当富豪精英的正常生活。”

那餐厅经理听见,忙快步走来,微微一躬身,微笑问:“夏先生,不知有什么可帮您?”

我睁开眼,车外果然是酒店旋转木门,一穿着制服的门童训练有素,过来开车门,一见我这幅装扮,微微一愣,我淡淡一笑,慢慢下车,站定一望,大堂屋。

“谁让我是你最乖最帅的儿子呢?”

那男孩大概拽惯了,从未被人如此兜口兜面痛斥过,一听之下,脸色涨红,揪住我的衣襟,抡起拳头便要揍过来,输人不输阵,我若是被这等小破孩子吓住,以前三十几年都白活了。我盯着他的眼睛,冷笑道:“怎么,说中你了?果然,你有什么好本事?恐怕长这么大,连一个仙一分钱都不是自己挣的吧?打啊,最好把我再打入医院,反正这么多人看着,大家都明白,你多醒目多了不起,打人都装挑不懂还手的,闹到学校,最好再闹到报馆,让全港人都来瞻仰你的风采,看看你如何英雄了得,动手吧!”

“妈,你当我会热胀冷缩吗?哪那么夸张。”我一边讲,一边推她出房门,笑说:“妈晚安。”

“姆妈,我,出来见你,已经不合下面的规矩了。”我情急之下,利用老人的迷信思想信口开河:“你也知我怎么去的,我的样子,实在不能看,若再被你瞧见了,我怕会吓到你,而且,会招难啊——”

心脏狂跳,差点要蹦出胸腔。我捂住自己口鼻,生怕呼吸过大,被这人发觉。还好暖房面积不小,花木众多,这人站在那一头,一时半会,还不至于发现这一边的我。我眼睁睁看着夏兆柏魁梧如山的身影矗立良久,然后,他身子一矮,竟然躺到我的藤椅上,随手一扯,把那条毛毯,老大不客气扯到眼前,蒙住自己的头脸。

我叹了口气,越发确定,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地方已是他人领地,我一个穷小子,还是驻留越短越好。我朝宋医生点点头,自己撩开被子,想要下床,却被宋医生制止,我疑惑不解,说:“宋医生,谢谢你的照顾,但时候不早,我需回家了,不然要累家母担忧。”

夏兆柏冷声说:“随便,就说说,你遇到他时,他什么样吧。”

至此,那个人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于商场上初是假装合作,取得他的信任,后又利用林氏实力,扩充自己地盘,等到羽翼丰满,立即处处为难打压,最后勾结他的堂弟,里应外合

果不其然,我听见林俊清颤抖着声调,咬牙切齿扔下:“夏兆柏,算你狠!咱们走着瞧!”这等毫无杀伤力的威胁话语后,转身走开。阿彪出去时轻轻带上了门,室内骤然一片寂静。

我心里压抑之极,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又有谁能预见得了?俊清至今,仍觉得我乃虚伪造作,更令人觉得,林世东一条命,真是不值分毫。做人失败至此,夫复何言呢?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有一双大手,板着我的脸,转了过来,对上夏兆柏无奈又好笑的表情:“怎么又叹气?小小年纪,有什么离愁别绪,需要这样长吁短叹?”

我不想理会他,却见他也微微叹了口气,轻揉我的头发,问:“躺了这么久,要不要起来晒晒太阳?老躺着可好不了。”

我尚未作答,他已然按了按钮,将床头抬升,让我坐了起来,又将窗户打开,薄纱窗帘一下拉开,室内顿时明媚清亮。窗外,一株高大的玉兰树干妙曼,绿叶透着雨润光泽,点点苍苍令人耀眼。我默默地看住了,浑然不觉夏兆柏已在我身侧坐下,两手重叠,将我的手置于掌中,声调缓慢地说:“我曾经,很羡慕刚刚那个人。”

我惊诧地看着他,却见他眼望不知何方,眼中有太过浓郁,似乎有抹不开的哀伤、怀想和沉甸甸的孤独,顾自说:“就是林俊清,我曾经,很羡慕他。”

我心中一震,见惯夏兆柏睥睨众人,令出必行的模样,倒没想过,他居然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面。见我瞪他,夏兆柏淡淡一笑,慢慢地说:“怎么,我不能羡慕别人吗?呵呵,我可不是铁人,也试过累得像条狗,恨不得一睡不起的时候;也试过被人坑骗,被人追债,买个盒饭不敢要叉烧的时候。”

这倒是闻所未闻,我愣愣地听着,大概表情很傻,竟然惹得夏兆柏呵呵低笑,伸手揽住我的肩,见我不悦,终于放开,可看着我的眼神,却有些像简师奶看我,均是闪烁某种宠溺的光,继续温言说:“所以,我一见到林俊清,就觉得这小子真是命好。他一生下来,别人梦寐以求,要拼死拼活去争去抢的许多东西,对他来说,却都现成的。他模样长得好,头脑聪明,家世更是没话说。更重要的是,大家族里那些肮脏勾当,他居然半点也沾不到,因为有人很全心全意疼他爱他,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安排一切,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好东西堆到那小子脚下,还怕他不乐意。你说,他凭什么那么好命?”

我心中苦涩难当,是啊,当日我对林家二少的宠爱人尽皆知。可那又如何?我做了一辈子自以为是的烂好人,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才总算明白一个道理,你对别人好,别人未必会觉得好啊。

夏兆柏低头看看我,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掌心温热,口气平淡:“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他,他已经二十岁,去美国读什么破医科大学,当了三四门功课。成绩单寄回本港,他哥,就是林世东,明明气得要命,可一听佣人说,二少回来了,立即眉开眼笑,迎上前去。”他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林世东最讲究穿着,可那天,我却亲眼看到,他将西服纽扣,扣错了位置,只因为,他要跑去大门,迎接刚刚那位林医师。这些,世东告诉过你么?”

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出,遂摇摇头,说:“林先生不是每件事都跟我讲的。”

夏兆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说:“那就好。”他随即沉默了下来,面色严峻,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说:“贪婪,是人的本性中,比较有用的东西,贪婪和xx,能够让人有去想,去做的勇气,于是命运这种东西,就会因此而改变。在这一点上,林俊清虽然不上道,可却情有可原。”

我黯然不语。

“小逸,你知道林俊清后来对林氏做的事吧?不然你不会那么讨厌他,对不对?”

我蹙眉,不得已点了点头,说:“他,他背叛了林先生。”

夏兆柏盯着我,呼吸有些紧促,握着我的手,竟然微微颤抖,我很是奇怪,不觉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夏先生?”

“哦,”他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说:“其实,与其说俊清是背叛,倒不如说,世东对人的忠诚理解得太简单。”

我叹了口气,低声说:“事到如今,我也明白,林世东或许真是做错了。只是,当是之时,他只是想,只是想对堂弟好,如此而已。”

夏兆柏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似乎在竭力抑制什么,半响,有些慌乱地说:“你果然是善良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世东会信任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有些平复了,说:“不过,小逸,世上的事情,并非只是非白即黑,非好即坏。林俊清之所以会那么对阿东,阿东自己也有责任。他只知道一味宠爱,却不知道,这个人也姓林,也是林氏一员。这人是男人,有野心有抱负,世东只懂得照顾一个男孩生活的点点滴滴,却忘了,要安置,发展,控制一个男人的贪婪和xx,让它为我所用,其实更为重要。”

“那么”我打断他,问:“亲情呢?人的感情呢?一家人难道不该相互信任照顾吗?家人之间,还讲究尔虞我诈,相互算计吗?”

夏兆柏眼睛微眯,看着我,微微一笑,不顾我的抗拒,将我揽入怀中,柔声说:“乖,别伤心,医生说,你不能情绪起伏太大,乖,深呼吸。”他声调很轻,但话语中却又令人不容拒绝的威力。我被他按在怀里,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回复平静,突觉满心疲惫。心灰意冷,是啊,俊清如此偏颇,我又何尝不知道,乃我教育不当之果?只是对我来说,万般心血,尽付东流,却是情何以堪?我闭上眼,哑声问:“夏兆柏,你老实告诉我,林,林世东疼了林俊清十几年,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夏兆柏不答,只轻轻拍着我的背,半响方说:“你知道,我和世东同做总裁,大家不同在哪里吗?”

“不知道。”

“我将人想得很坏,贪婪成性,自私自利,背信弃义,两面三刀都是寻常人性。所以我不会惊讶背叛,欺骗,倒打一耙等等事情,也因此,我是大河东流,泥沙俱下。”他笑得肆意:“而世东,却将人想成很好,知恩图报,良知仁义,诚信忠厚,他以为这都是理所当然。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林俊清后来做的那些个事,对别人来说,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寻常事,可对世东来说,却是致命一击。你说,世东,是不是个傻的?”

我艰涩一笑,说:“是啊,他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夏兆柏却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可我,就是因为这样,才羡慕林俊清啊。”

我一惊,几疑听错,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夏兆柏掩饰地笑了起来,顾左右而言他说:“你累了没,躺下再休息一下,你妈说呆会给你带东西过来,这几日都没粒米下肚,该饿了吧?乖乖的睡一觉,醒了就有东西吃了。”

我与夏兆柏那日的对话,便到此为止。事后,一直到我出院,他都不见踪影,据说,是欧洲市场出了点问题,终于需要他亲自出马,奔赴那边。我想起当日入院之时,他曾说过要去欧洲出差,却原来拖到今日方成行。林俊清当日说过,夏兆柏是因为我入院方推辞行程,这等说辞当真荒谬,且不说我与夏兆柏毫无关系,便是退一万步,简逸真是夏兆柏众多小情人之一,以他的为人,怎可能为他人牵绊?更何况妨碍到他最热衷的赚钱乐事?

夏兆柏虽然人不在本港,可按他的安排,却让我在医院中住得相当舒服。这家医院,并不是可享用象征性收费的公立医院,而是设备环境口碑皆好的私家医院。我住的头等病房,一日费用即可当简师奶一月收入。这还没算其他检查费并药费,我的情况,若搁公立医院,只怕要等上好久方能轮到就诊,可在这里,夏兆柏的秘书过来弄了一番,从医生到护士对我相当客气。我深知此番真是欠了夏兆柏许多钱,但事已至此,唯有以后再慢慢想法还了吧。

这一日我精神状态各方面恢复甚好,已能由护士看着,在楼下花园散步。黄昏天气甚好,凉爽之中带着淡淡的海风气息,这医院离海较近,环境颇佳,故而许多有钱人生病会选择此处。我坐在树下,微微闭眼,忽然听到一个人迟疑地问:“日安,是你吗?我亲爱的朋友?”

他是用法语讲的。

我立即睁开眼,却见不远处一人身材颀长,一张英俊的脸绽开温柔的笑,黑眸晶亮,尽是喜色,见我看他,笑逐颜开地说:“真的是你,太好了,居然在此遇上,”他迟疑了一下,问:“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我笑了起来,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觉得有人冲你微笑是件不错的事,“日安,陈先生,很高兴又遇见你。”

陈成涵大踏步走过来,笑着摇头说:“不不,别叫我什么先生,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在这里……”他注意到我身上的病人服,立即担忧地问:“你病了?还是上次的问题?还好吗?”

我微笑着看他,说:“你这么多问题,让我回答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