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边哭,一边回到灶屋,把茅草点燃,又把水一瓢一瓢地舀进锅里。江正武走进来,黑着脸,没头没脸地又给了她一耳光:“叫你好好看着你不听,好端端把狗娃弄戳脱了,老子一泡尿算喂蚊子了!”女人不敢说话,仍将水一瓢一瓢地往锅里舀。江正武又火了,再一巴掌打得女人手中的瓢滚在了地上:“锅都满了!”

女人哭哭啼啼地把锅盖盖上,坐在灶门口有一把没一把地往灶膛里送柴。不多时,锅里的水竟开了。女人把开水舀进一只大秧盆里,端着走到院坝里,狗娃的尸体就放在那里。江正武正给狗娃脱身上的衣服,一边脱,一边落着泪。女人把开水放在江正武面前,江正武用手摸了一把水,烫得叫了起来:“你这是在烫猪?”女人吓得一激灵,忙又跑回灶房,也顾不得拿瓢,用一个大瓦盆在石缸里刮了一盆水出来,哗地倒在秧盆里。

公公佝偻着身子站在院子中的一棵杏树下,看着儿子、媳妇给狗娃洗澡。按乡里习俗,人死了都得洗掉身上的甲垢,否则入不了土。狗娃虽说只是个小孩子,但仍然得洗尽身上的甲垢才能随意处置。

江正武用手试了试水的温度,然后才将狗娃放进水里。江正武粗大的手掌在狗娃的背上用力的搓着,一条条麻绳粗的垢条从狗娃的身上落下来。江正武看着狗娃身上的垢条,就又骂女人懒,一年到头不给狗娃洗一次澡,如果不是狗娃死了,这身上的垢甲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搓得下来。

经滚水一烫,狗娃的身子慢慢地软了,脸上青紫的颜色也渐渐变得红润了。江正武仔细地给狗娃洗着,粗黑的脸上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女人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走近江正武身旁。

江正武给狗娃洗净了身子,双手把狗娃托在手上,看着狗娃瘦骨嶙峋的身子,忍不住又要骂女人。公公看不过去了,脸上的青筋耗子一般跳来跳去:“你骂一早上也够了!狗娃命短,怪得谁呢?不就是一夜的功夫么?!”江正武见父亲开口,便不再骂了,冲女人吼道:“把我衣服拿来!”女人跑回屋,拿出一件江正武的旧衣来。那衣服也是用土白布染了后缝制的,江正武自己都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整个衣服除了下摆没有疤外,其余地方一律大疤套小疤,小疤缀小疤。肩上的过肩搭了一回又一回,每次搭时原来的布块未及扯下,就按着比例缩小,天长日久,肩上就是一溜儿梯田了。背部部份疤少些,但染布的颜料已慢慢地褪色下来,暗红暗红地像腊肉的粗皮。江正武看了眼女人中手的衣服,刚压下去的火又冒上来了:“把那件新衣服拿来!”女人吓得一抖擞,急忙又跑回里屋,翻箱倒柜好一阵,才将江正武那件过年时缝制的,只穿过三回的新衣服拿了出来。

江正武从女人手中接过衣服,一手托着狗娃,一手把衣服在柜盖上摊开。土白布粗厚的纹路随着江正武的手而被压平。江正武将狗娃放在衣服上,把他的小手,小腿捋直,看着狗娃两腿间那细小的雀雀麦管一样直着,忍不住用嘴在上面衔了一下。女人看了看江正武,哆嗦着抖出一句话:“你要把这件衣服……给狗娃?”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公公就用眼色阻止媳妇再说下去了。江正武没再说话,把衣服在狗娃的身上裹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把下摆两只角拉拢来挽了一个结,从猪圈旁拖上两个烂谷草,扛着锄头出门了。

江正武抱着狗娃的尸体扛着锄头来到屋后自己家的草山上,把狗娃平整地放在地上,选择了一处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打算把狗娃葬在这里。

坑挖好了,江正武用谷草把狗娃重新裹了几层,正要往坑里放,想起狗娃自己养了五年,刚能使唤上嘴,就这样被女人弄戳脱了,心里忍不住又伤心起来,便打开谷草,想再看一下狗娃。江正武取下狗娃身上的谷草,把新衣服的领子捋起来,狗娃的脸就清晰地露了出来。江正武看着狗娃,蓦地嚎啕起来:“爸的狗娃啊!你怎么就舍得一个人走哇!爸生下你就把你当成心肝命尖尖,哪一回吃肉都是赶瘦的给你挑,哪一次赶场都要给你刮甘蔗、买麻糖……我狗娃活到五岁没有穿过新衣,爸总想熬更守夜多打几双草鞋卖了好给狗娃缝件衣裳!狗娃呀,爸累死累活都是为了你啊……爸巴心巴肝地指望你早点成人,没想到却成了短命嫩鬼……狗娃咧……”江正武的哭声粗哑、干瘪,像两扇石磨相互碾压时出的吱吱声。

江正武正哭着,耳边却突然听到一个稚嫩细小的声音:“爸,我要屙尿。”江正武心里一惊,忙站起身四下里看了看。周围的荒野一片静寂,冬天里还未来得及砍净的茅草潦乱地东倒西歪,青杠树光秃秃的树梢上歇着一只斑鸠。斑鸠屁股一翘,一砣屎从空中落下来,正落在裹狗娃的衣服上。江正武慌忙俯下身去,用手轻轻地揩去衣服上的斑鸠屎。这时,他又听到一声:“爸,我要屙尿。”江正武心里有些慌乱了,嘴里一个劲地哆嗦着:“狗娃,爸知道你死的冤,你就别吓爸了,你要还有意给爸当儿子,今夜就到爸的身子里来……”江正武说完后赶紧抱起狗娃往坑里放,想早早埋下回家了事。

爸,我要屙尿。”这次,江正武准确无误地听到这声音是从狗娃嘴里出的。而且清晰、明朗,只是力气小了些,须得静静地听才能听出来。江正武不再慌了,他把裹着狗娃的新衣服领子捋开,顿时呆住了:狗娃正睁大双眼看着他呢!

狗娃!”江正武狂喊一声,疯狂地用嘴在狗娃洗得白的小脸上用力地亲。“我狗娃没死,我狗娃咋能死呢!”狗娃又说话了:“爸,你把我捆这么紧干啥?我要屙尿。”江正武忙把捆着着狗娃的衣服解开,看着狗娃不停活动的身子,刚才的悲伤顿时烟消云散。“我狗娃要屙尿,我狗娃的鸡鸡硬了呢……”

狗娃从衣服上站起来,身子摇晃了几下,江正武忙将狗娃抱在手上,还来不及把他身上的衣服捋开,狗娃的一泡尿就射出很远了。狗娃屙完尿,身子一阵哆嗦,江正武赶紧又把衣服给狗娃裹上,连锄头也不要了:“狗娃,爸给你煮蛋蛋去!”

江正武抱着狗娃回到家,一家人都呆住了。女人小心地从江正武手中接过狗娃,脸上挂满了愧疚、自责。公公走到狗娃面前,用僵硬的手摸了摸狗娃的脸,老眼里出一丝湛亮的精光:“狗娃,你娃把爷吓着了呢。”狗娃睁大着眼,较平日清亮的眼里蓦地闪出一束让人捉摸不定的光芒:“爷,刚才我做梦了呢!”“做梦?”老先生呵呵笑了起来。“我狗娃还会做梦呢。是钩子没盖严实啰!”

狗娃见爷爷不相信,便对父亲说:“爸,我刚才做梦了呢。”江正武见儿子死而复生,心中早就高兴得不得了,也不嫌儿子聒噪,便说:“狗娃给爸说说,做了个啥梦?是不是我狗娃讨婆娘了?”狗娃不知道婆娘是啥东西,使劲揉了揉眼睛,仿佛要从刚才的梦中走出来:“我梦见一条很大很大的鱼,长着尖尖的头,两只眼睛像牛眼睛那么大,我骑在它身上,在河里游来游去,安逸得很。”狗娃的话逗起江正武的兴趣来,一个劲地问狗娃:“后来呢?”“后来我就到了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里,那里全是一条一条的大鱼,有黄鳝,有泥鳅,有乌龟,有蚌壳,还有龙王!”

有龙王?!”老先生一惊。“龙王是啥样子?”

狗娃想了想:“龙王像爷爷这么老了,胡子老长老长,全是白的,穿一件长衫子,头上长了两个角,就像牛角。”老先生嘘嘘地看了儿子一眼,脸上的神色慢慢地沉重了。狗娃仍然极有兴趣地说:“龙王带我看他的房子,好多好多房子。后来,我看到一间屋子里有啥东西在光,我就对龙王说,我要去看看那是啥东西,龙王不高兴了,骂我说,你这个小东西,给我滚回去!我就想屙尿了。”

江正武正听得津津有味,老先生的脸上却挂不住了,他把儿子叫进自己屋里,目光定定地看着儿子。江正武见父亲看着自己不说话,心里堵得慌,便悄声问:“爸,你有啥事?”老先生仍然不动声色地说:“狗娃有点怪。”江正武想了想说:“我也觉着有点怪。死了好几个时候了呢,愣不丁活过来了。”老先生又说:“这娃不但怪,还是个精呢!”江正武想不明白,便小心地问父亲:“精?”老先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狗娃精得很!既然这次都死不下,他娃的命长着呢。一个五岁的娃娃,做的梦跟真的似的。这娃和水有缘,和水有缘啊!”

江正武更不明白了,想起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区里,除了满目黄土外,连一口稍微大一点的水塘都没有,哪里和水沾上一点关系呢?便问父亲:“爸,你说狗娃和水……”老先生拈须一笑:“狗娃不是这山窝里呆的耗子,他是条下江的龙!狗娃不是还没名儿吗?我看,就叫狗娃江鼍吧。”

狗娃叫江鼍了。这名字让好多人认不了,狗娃上学时,爷爷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让狗娃拿去报名,一个年轻女老师把狗娃的名字看了很久,才信心百倍地说:“江龟,这个字认龟,乌龟的龟。”狗娃听老师说自己是乌龟,脸上顿时涨得像面馍,他纠正老师说:“老师,那不是乌龟的龟,是脱(鼍)。”老师惊讶地看了狗娃一眼:“脱?啥意思?”狗娃大咧咧地说:“就是脱裤子的意思。”女老师脸刷地红了:“啥名字不取,取这个鬼名字。日怪!”

江鼍上学了。在所有学生中,他个子最矮,女老师就把他安在第一排坐。第一天,老师教的是第一课“毛主席万岁”,江鼍和其他学生一样,跟在老师后面大声武气地喊:“毛主席万岁!”女老师看江鼍声音很响亮,就对江鼍说:“江鼍,你就当班上的学习委员吧。每天领大家背课文。”江鼍不知学习委员是啥官职,回家后就喜滋滋地对江正武说:“爸,老师让我当学习委员呢。”江正武心里虽然高兴,但也弄不明白学习委员是啥意思,就带着江鼍去问父亲。老先生想了想问江鼍说:“老师叫你当学习委员干啥?”江鼍昂着头说:“带大家背课文。”老先生噗地笑了:“老师是器重狗娃呢!”江正武对父亲的话一知半解,便摸着狗娃的头说:“把老师今天教的课文背给爷爷和爸听听。”江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毛主席万岁!”江正武见江鼍背得十分流畅,心下欢喜,大声对女人说:“给狗娃,不,给江鼍学生煮个蛋!”

第二天,老师教的是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不出十分钟,江鼍又能背了,老师心下十分欢喜,对江鼍说:“江鼍,你娃是块读书的料。好好用心,二天就不会和你老子一样天天修地球了!”第三天,老师决定教第三课了,她打开书,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地念出来:“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不一会儿,江鼍仍然能背了。女老师更加欢喜,捋开衣服,把藏在荷包里的一颗糖拿出来悄悄递给江鼍:“你回家再吃,我就这一颗,千万别让其他同学看见。”江鼍答应了,把糖紧紧地掖在书包的最底层。下课了,所有的学生都一窝蜂地往厕所跑,江鼍端端坐在教室里自己的位置上,两手抓着书包的带子不松。一会儿,有学生看见江鼍的裤裆里流出水来,就说:“江鼍,你把尿屙裤裆里了!”江鼍才猛地惊醒,忙提着书包往厕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