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捏着笔灵吐出来的银丝,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番,欣慰道:“看来这一千年,常侍笔已经恢复如昔了,却是不错。”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似乎被这枝笔勾起了一些回忆。

丝丝缕缕的回忆如操水一样漫过“陆游”的意识,千年前的那段往事逐渐清晰起来。“陆游”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是从彼得和尚身体中苏醒的,所以相貌也与彼得和尚无异,再不是千年之前那个狂荡不羁、虎背阔肩的老头子。

笔冢主人把那寒梅鱼书筒递给陆游:“这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紫阳笔替我保管好。”

陆游霍然起身,愕然道:“不可能!我亲自检验过的,里面那股浩然正气,不是天人是谁!”

“我不希望他的魂魄就此消失,于是灵光一现,把它凝练成了一管笔。那枝笔很粗劣,灵力也很低,与后世所炼的名笔根本没法比,可那却是我炼的第一枝笔。当这枝笔炼成之时,我霎时间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也明确了我的目标:天下如此之多的才情,不可以坐视这些宝贵的瑰宝付水东流。我要去拯救它们,这是上天赐予我这个神通的使命。”

那声音“呵呵”一笑,略带羞涩地回答:“正是在下。”

这两个人正是陆游与朱熹。而那撑船之人,则是一位散卓笔化成的笔僮。

陆游忽然想到什么,拍了拍脑袋,感激道:“说起来,这还得多亏了你给我的那本《春秋繁露》。刚才我一时不小心,险些被天人笔刺中。好在有这本书挡住,那天人笔一触到我的胸口,发出一声长鸣,立刻就退了回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直面它。”

它的笔管之上竖铭一列字迹,上书:“道源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短短十二个字,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仿佛与天地联结,蕴含着无限气势。

在刚才的混乱中,他一下子发了懵,凌云笔迟滞了半分,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虎扑过去毁了笔灵。若不是朱熹慨然护在了少年前面,别说正俗笔,恐怕就连韦才隽这一条小命也难逃虎口。韦时晴如今对朱熹充满了感激,觉得这人真是程婴再世、田横复生,天下第一等的义士。

在场众人虽然早闻陆游笔阵之名,此时却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无不瞠目惊舌。

韦时晴面色一僵,这六个笔僮,原来只是敌人用来试探虚实的。韦家与诸葛家这么多年的争斗,对彼此之间的笔灵都了若指掌,谁能先判断出虚实,谁就占有战术上的优势。如今己方两管笔已经暴露身份,而对方仍旧实力不明,这仗便有些难打了。

看到陆游离开,朱熹双袖拂了拂案几,不动声色地对陆九龄、陆九渊道:“两位,我们可以开始了。”他身子微微坐直,开始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就像是一位即将开始决斗的武者。

倘若真是如此,这一次鹅湖论道怕是一场苦战。

“没办法嘛,总要反复确认才能放心。算命的说我这个人是小心谨慎的命格。”

颜政把身体朝座椅靠背一靠,手臂自然而然搭在了身旁秦宜的香肩上。秦宜白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罗中夏从座位的另外一侧伸过头来,无可奈何地说:“我说,你一路上都在搞这种智力问答,太无聊了吧?”

颜政一本正经地搓了个响指:“要不然,我怎么判断眼前这家伙是彼得还是陆游?陆游没看过『marypoppins』,没听过英超,也不懂冷,他若真来假冒彼得,我一问就能问出来。”

“陆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不会这么无聊。”彼得和尚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丝毫看不出灵魂沉寂那段时间对他的影响。他最后的记忆,就是抱着柳苑苑踏入葛洪鼎内,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全然不记得了。一直到再度苏醒,他才从罗中夏和颜政口中得知一切。

那天一大早,陆游就依照约定,把彼得和尚的魂魄唤醒,然后自己上了郑和的身——尽管后者十分不情愿,但在星期天的恩威并用之下还是妥协了。

陆游随即和星期天、韦势然赶往湖南常德去寻找桃花源,而罗中夏、彼得和尚则赶往韦庄收笔。颜政和秦宜听说之后,也表示要去,罗中夏被他们纠缠得没办法,只得答允下来。只有十九回了上海,她要回诸葛家,把近期发生的事情汇报给家主老李。

四人之中,罗中夏和颜政从来没来过,秦宜去过一次,还偷了两枝笔出来;彼得和尚更惨,是背着“老族长凶手”的罪名从藏笔洞逃走的。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组合了。

好在这一次不是探亲,而是收笔。他们的背后有陆游这种老怪物坐镇,等于手里握着尚方宝剑,不怕韦庄那些人有什么反弹——何况彼得和尚心里明白,他的叔叔韦定国一心要带领韦庄脱离笔冢的阴影,对他前去收笔的行动肯定是举双手欢迎。

前面已经可以看到韦庄外庄了。外庄还是老样子,屋舍相连,竹林掩映,一条蜿蜒小路从村中伸出来,两侧绿树成林,说不出地幽雅静谧,连空气都为之一澄。

韦庄分成外庄和内庄,外庄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里面居住的也都是普通人,而内庄才是核心。若非有内庄的人带领,是没办法潜入内部的。

彼得望着远处那一排排高檐青瓦的屋群,摸了摸胸前的佛珠,低声道:“苑苑,咱们又回来了。”柳苑苑在葛洪鼎内被周成所杀,身体又被丹火焚尽,这位女子残留在世间的,只有这佛珠上沾到的淡淡气息。彼得和尚一颗禅心坚定,唯有摸到这佛珠时才会微微泛起波澜,幽幽一叹。

看到这样的好景致,四人也没叫车,就这么沿着小路,信步走入外庄。彼得和尚与秦宜都来过,表现得很平常,罗中夏和颜政却是东张西望,一刻不肯安定。这两个人生在城市,长在城市,这样别致的小村落可是第一次涉足。

“奇怪,怎么气氛这么怪异。”罗中夏忽然耸动一下鼻子,他忽然发觉,这外庄实在是太安静了。就算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小村子,这人…也未免太少了些。他们已经进入了外庄,可一个人都没看到。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沿街各家关门闭户,连狗叫都听不到一声。

“彼得,你们韦庄是不是有什么『所有人待在屋里不许出来』的传统节日啊?”颜政问道,他也开始觉得不大对头。

彼得和尚轻轻摇了摇头,他也觉得很诡异。按韦定国的构想,这个外庄将会作为一个人文旅游热点来开发,大力招徕全国游客和投资,应该热闹到不得了才对。可眼下这外庄,简直就像是无人区一样,仿佛所有人在一瞬间就彻底消失了。空气还是一样的清新,只是多了几丝异样的诡秘味道。

罗中夏对这种气氛有些发怵,便开口道:“那我们赶紧去内庄吧,他们可能都聚集去了那里。”他感觉此时外庄的气氛,很像他玩过的一款游戏“沉默之丘”——那可不是什么让人身心愉快的游戏。

秦宜在四人当中,社会经验最为丰富。她眼波一转,快步走到街旁一处房屋,敲了敲门,看没人应声,她就掏出一根别针,三捅两捅就弄开了。颜政冲她一翘拇指,两个人很有默契地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小卖店,里面堆着许多日用品,柜台下还有几个未开封的纸箱子,几乎没个落脚的地方。两个人前屋后屋转了几圈,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最后还是颜政眼尖,在柜台旁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张纸。

这张纸看起来像是政府公文,还盖着韦庄村委会的大红章。公文里说因为最近有投资商要来考察,韦庄要全面改造,要求所有居民暂时离开一周,在这一周,他们在外地的住宿餐饮和经济损失都由村委会补偿云云。条件十分优厚,口气却十分强硬,一点余地都没留。

“看起来…是韦家的人强行让外姓人离开庄子?”秦宜捏着公文“怎么搞得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彼得和尚心中不安,他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过。韦庄上曾经有好几次被强敌入侵,当时族里的举措就是把外庄的外姓人都迁出去,然后整个家族撤回内庄,据险抵抗。难道说,现在又有什么大敌威胁到了韦家?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彼得和尚想到这里,不觉一惊。难怪陆游陆大人急着派他们来韦庄收笔,原来是对“他们”的行动有所预料。可就算是陆游大人恐怕都没想到,这次他们来得这么快。

他略微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其他三个人都是一脸震惊,都意识到漫不经心的度假结束了,接下来搞不好又要面临一场苦战。

颜政活动活动筋骨,捏着拳头道:“老子可是好久没动过手了,关节都生锈了。”

“事不宜迟,咱们赶快去内庄吧。”彼得和尚道,抬腿就想走。

可秦宜却把他给拦住了:“慢!”

彼得和尚一愣:“怎么?”

秦宜一屁股坐在旁边石阶上,慢条斯理道:“如今内庄形势不明,敌我难辨,我们就这么贸然一头闯进去,可是很危险的。这件事,咱们可得仔细琢磨一下。”

彼得和尚道:“韦家这么多年的积累,笔冢吏不下十余人,不会轻易被敌人打败,我有信心。”

秦宜冷冷道:“谁说韦家那些人,就不是敌人了?”她这一句话把彼得堵了回去。如今在韦家人眼里,这两个人是杀害父亲的逆子、欺骗族人的小贼,他们两个突然出现在内庄的话,还真不好说韦家会把谁当成敌人。

彼得和尚道:“那依照你的意思呢?”

秦宜撩了撩头发,轻松自如地答道:“等晚上吧,我知道一条可以潜入内庄的小路,咱们先潜进去看看情况,再作定夺。”

彼得和尚很是惊讶:“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捷径。”

秦宜展颜一笑:“小和尚,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哪。”

彼得和尚将信将疑,转头去问罗中夏:“你觉得怎么样?”

罗中夏摊开手:“听女人的话,否则要吃大苦头的。”

颜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四人在外庄忐忑不安地待到了天黑,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在秦宜的带领下钻进外庄内部,在复杂如迷宫的巷道里七绕八绕,最后也不知怎么就一头扎进一片密林之中。这林中的树木极粗极密,密密麻麻,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后面三个人都必须紧紧跟随秦宜的脚步,才不至于掉队。

“我说,这么走真的能进内庄吗?这路也太难走了。”罗中夏一边喘息一边抱怨道,努力把树枝从脑门前拨开。这里又黑又陡峭,还有层出不穷的树干、树根,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

秦宜在前头头也不回:“好走,那还能叫密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