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想这些干嘛?新婚燕尔,何必庸人自扰之?我能理解倪瑜,她从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因为没有父亲,她过早地学会了坚强,独挡一面,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阻挡地变得骄傲。她曾经和我说,她从小就喜欢克制自己,知道妈妈的工资不高,所以从来不要零食和新衣服;知道妈妈一天很劳累,所以玩儿得再欢也要按时睡觉;知道妈妈过得不开心,所以她誓要出人头地,给妈妈争口气,不枉妈妈含辛茹苦供她读到研究生。当时我看着她瘦瘦的身体,好让我怜爱,也决定无论未来生什么,我都要保护她,好好爱她。这种感情丝毫不亚于对苏岩,或者说我已经把对苏岩的爱转移到了她身上,在我们互不通信之后。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每个女人也都要长成一朵花,开在或招摇或隐蔽的地方,露出或惊艳或平淡的容颜。倪瑜就像一朵干净的水仙,很脱俗,很与众不同,言谈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但这不代表落在石头缝儿里的种子不能开一次花。相反,那种花也会开得很开心,也会觉得自己作为草地上的一抹色彩,很美,很靓,不负大好春光,野百合也有春天,谷秀华就是这样,可是倪瑜不懂。做水仙有做水仙的快乐,倪瑜如果不是水仙,我也不会欣赏她,继而爱上她,我爱的就是她从里到外的气质,不过朴素如野百合者照样有人喜欢。

我爸妈今天也很高兴,我妈比我更恨嫁,她早就盼着有这一天呢,我从没见她这么乐过。在饭桌上,侯平他妈比我妈更高兴,一个劲儿地抻着我妈聊,还说“孙子”什么的,她们似乎一拍即合。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侯平并没有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家,他们家恨不得我马上结婚生孩子,就像我妈一样。我偷偷瞄了一眼侯平,我知道他完全听明白了这句话,他又不是傻子,但他没任何表示,只是低头啃着那块糖醋排骨,他妈和他说话时,他笑眯眯地说个“是”,然后继续吃饭。侯平挨着我坐,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他按了一下我的腿,眼珠朝我侧了一下,示意我别出声。这时,他妈妈话锋一转,笑着对我说:“好在我是有依靠的人了,秀华是个好孩子,我就指着秀华了”,我的后背立刻渗出一层冷汗,支支吾吾地应承了两句。

倪瑜

想你的风

你那个项目做完了吗?好几天都没到我这儿报到了,也不知道出个声儿,还得我找你。其实嘛,要不是有特殊情况,我才不先打破沉默呢,淡着你多好啊,你以为我愿意搭理你啊,你是香饽饽啊?好了,言归正传,我刚刚知道,谷秀华要结婚了。

“你的主意?”我婆婆转过身,戳了一下侯平的脑袋,问他:“是你让秀华去打胎的?”侯平说是,我婆婆问为什么,他只说了四个字:我们没钱。

“没钱?啥叫有钱啊?没钱就养不了孩子啊?当初我和你爸,俩人才挣六十多块钱,那是八十年代啊,不也把日子过下来了吗?你们哥俩吃的哪口东西不是饭啊?我照样把你们养得——”

我婆婆说到这儿,突然捂着嘴坐下了,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侯平马上蹲了下去,小声安慰着她,声音小得我都听不清,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她的后背。我坐在床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张了半天嘴,最后小声说:“妈……您别生气了,我知道咱们家缺人丁。这事儿吧,其实不怨侯平,是我要去的,我觉得我们俩刚结婚,底子薄,收入这么不稳定,养不起孩子。现在做一个剖腹产就要一万多,奶粉都是好几百块钱一罐,一罐只能吃一个礼拜,尿不湿也是十几块钱一包,那不都需要钱啊?所以就先没要这个孩子。”

“就是嘛,”侯平赶紧帮腔说:“现在的生活成本多高啊,没钱就像没血一样,不垫垫底不行。别说买房买车,我俩现在能有个稳定的工作就不错了。”

“那……”我婆婆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小时候,你爸我俩也没觉得养孩子有多费劲啊,怎么到你们这辈儿这么啰嗦呢。反正我告诉你,”她指着侯平说:“以后不许打胎了,都是人命,好不容易投到你这儿来了,又把我孙子打成冤死鬼了,不得投胎呢。”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呢。

“你那都是封建迷信,说得人后背冷飕飕的。再说了,刚这么几天,你怎么知道是孙子?万一是女孩呢?”侯平反驳道。

“胡说!”我婆婆对他喝斥道:“这怎么是迷信呢?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说的,这叫报应,佛爷说堕胎也是有报应的,孩子的冤魂会找你来,一辈子缠着你。”

我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感觉有个东西在背后抓我,后背立刻起了一层冷汗。

“妈,是我们做得不对,不懂这些东西,真不懂。我以后再也不做人流了,不做了。”说着说着,我的眼神不自主地从她脸上移开,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我婆婆马上换了一种口气说:“唉,也不能全赖你,你还年轻嘛,第一次难免出错。过去的就过去了,好在侯平你们俩都年轻,好好养身体,尽快生个孩子,我可是等着抱孙子呢。”说完,瞥了我一眼。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我婆婆就出去了,侯平也接着去做饭,屋子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可我分明觉得,这屋里不止我一个人,不然我怎么起鸡皮疙瘩了呢?

我摸了摸床头柜里的那盒复方己酸羟孕酮,据说效果很好,我以后就指着它了。

倪瑜,我真没想到原本说好的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也许是因为侯平从小儿子变成了独子吧。

祝好!

谷秀华

2月21日

秀华:

我把你的信整整看了三遍,第一遍生气,第二遍想笑,第三遍我是哭笑不得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夸你吧,违心,怨你吧,不忍心,你可真让我无语啊。不过,你把孩子做掉是对的,你总算做对了一步。

老人的心情可以理解,因为她有心理创伤,对孩子的渴望肯定比别的老人更强烈,这个一定要理解。但是,死的人已经死了,可活着的总要好好活着,而且要活得更好吧?他十七岁就死了的哥哥没背负过这种压力,可是侯平不一样。不管你当时选择侯平是对是错,现在既然结婚了,你们的命运就拴在了一块儿,侯平的不足也就是你的亏空,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好好生活,活得越来越好。钱可不是能够一边养孩子一边挣的,养上孩子就挣不着钱,钱只会垂青自由之身,特别是对于咱们来说。再说,把底子打得厚一点,多给孩子积累一些东西,对孩子、对老人都是百益而无一害的,起码孩子大人都不用啃老嘛,难道你婆婆愿意挨啃啊?

你知道的,我和海风一开始就说好了,暂时不要孩子,我们做得很好,所以我用不着受你那份洋罪。人是一种脆弱的东西,是经不起折腾的,女人尤其脆弱,要好好爱自己,人流那东西太害身体。这世上一切东西都能换,起码是能改的,只有健康是一次性选择的,而且终身不换,所以什么东西都是别人的,只有健康才是自己的。等你身体不行了,你看看侯平还是现在的侯平不,你看看你婆婆还是现在的你婆婆不,人是会变的。相反,咱自己加把劲儿,把日子过好了,什么事儿都是可以改变的,包括你婆婆的态度。

我们结婚已经将近一年了。海风做艺术设计已经好多年了,业务面相对稳定,主要接本市的单子,原因就在于他仅仅以纯工作室的方式运作,工作室说到底就是一个店铺,辐射面特别有限,辐射面就是业务面,所以海风的业务面一直没有真正打开。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我找了在一个网站做技术顾问的同学,他是一个网络高手,我想让他以个人身份,帮海风的工作室做一个网站,把公司推向网络,这样他就拥有了一个大平台,既能做业务宣传,又能扩大知名度,符合新时代的商业战略。你想想,在21世纪,不接触网络就等于不接触世界,就是聋子、瘸子加哑巴,做生意的人会失去一大片市场,接触网络就等于坐上了高铁,我怎么能让海风输在起跑线上?

秀华,我和你絮叨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生活就像一堆拼图,是用来拼的,而不是用来揉成一团的。如果把拼图揉成一团,它就是扎人的硬卡纸,可是如果把它摊平,再从棱棱角角间寻找规律、弥合缝隙,它慢慢就会变成一幅好看的画面,拼的这个过程也很有意思。所以,你不要活得那么被动,你是一个知识女性啊,你有你的志趣和尊严啊,为什么要被一个老太太往墙角里挤?在家庭里固然没有胜败的分别,可是你一旦顺着她的思路走,那就只能和她过一样的生活,她拮据你也拮据,她是一孔之见,你也只有一孔之见,让她的想法统治你的人生。自我啊,活出自我才是最可贵的,不然就算侯平有金山银山,你衣食无忧,那一切也是人家侯平的,它不是你的,你只能看着别人的态度生活。

我还要给海风看两份合同,是两单很重要的生意,改天再和你说这事儿,我还没说完呢。你要照顾好自己哟。祝平安!

倪瑜

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