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坏良心的,你个遭天报应的,赔我女儿,赔我的苏苏!"四梅花连哭带叫,双手奋力抓扯着可欣的头发,后来一只手甚至恶毒地卡住了可欣的脖子。

秦西岳从她身上挪开了目光。

院里站了站,秦西岳还是走进了可欣的屋子。这两天,他是找回当丈夫的感觉了,或者,是病中的可欣给了他安慰,让他感觉自己还能派上点用场。他又想起一句老话,人在落难时,真正能守在你身边的,怕还就是一个老婆。尽管是他在陪可欣,但感觉上,却是可欣在陪他。这么想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便漫上心来,慢慢地,就将他淹没了。

强伟紧急去省城后,她有过冲动,想给齐副书记打个电话,将河阳发生的事还有自己对老奎爆炸案的看法一并作个汇报。电话拨到一半,她的手忽然就停住了。这样做合适吗?齐副书记不是已经找强伟了解情况了吗?周一粲的消息的确不是来自于齐默然,在这点上,秦西岳真是有点多想了。她是等待过,甚至于焦灼地渴盼过,但怎么可能呢?齐副书记是断然不会主动跟她打电话的,更不会把这种消息告诉她。强伟去省城后,周一粲跟乔国栋碰过头,情况是乔国栋告诉她的。周一粲听了很是震惊,忍不住就将电话打给了秦西岳,谁知秦西岳竟然毫不领情!周一粲就是搞不明白:秦西岳对她,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成见?这个老顽固!两天后,强伟回来了。

秦西岳被社科院停了职!车树声说,前天下午,分管社科院的毛西副院长带着院党组几个人,突然来到沙漠所,召开了一个短会。毛西问了句秦西岳去了哪儿,未等车树声详细汇报,毛西便急不可待地宣布了院党组刚刚作出的决定:暂停秦西岳同志在沙漠所的一切职务,责令沙漠所将其立即召回,在其所犯严重错误未彻底查清以前,不得参与沙漠所的任何工作,更不得以研究员身份到基层调查工作…"严重错误?我犯了什么严重错误!"秦西岳厉声问道。

事后乔国栋才知道,那天老奎来之前,东城区法院的左威和区人大黄主任找陈木船汇报工作,言谈中提及了老奎,说老奎之所以抓住儿子的事不放,硬给法院栽赃,是有人给老奎撑腰,想借机搞乱法院。法院苦口婆心,做了很多工作,老奎就是听不进去,非要当初带回小奎的两个法警抵命。

秦西岳正视着他,目光沉沉地盯在他脸上,很久,什么也没说,无言地坐下了。

那天老奎很激动,出了市委大院,激动得差点就给秦西岳跪下。"秦专家,不,秦代表,若不是你带我来,我能见上书记?能拿上他的电话?不能呀!这市委大院,我来了多少趟,顶多就见个信访办主任。他们那态度,哟嘿嘿,不能提。还是你厉害,你厉害呀…"老奎说着,眼里的泪就滚了出来。那泪跟黄河里的泥水一样,带着太多浑浊不清、不忍目睹的东西。

会议按时召开,时间刚到八点半,主持人便宣布开会。左威清清嗓子,开始向大会作述职报告。

强伟愣了一下,没说话,不过脑子里却在迅速想这个问题。周一粲到底什么意思?沉吟片刻后,他笑着说:"这是好事儿嘛,眼下旱是要抗,而且必须抗到底。"秘书长结吧了几下,没敢把听来的小道消息告诉强伟,默等半天,不见强伟有新的指示,告辞走了。强伟将自己关在办公室,独自呆了一下午。快下班时他打电话给组织部长,说沙县县长的事先放放,暂时不要跟别的常委提,啥时候动,等他想好了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欧阳默黔正在发电子邮件,秦思思说到楼下转会儿,呼吸点新鲜空气。刚一下楼,她立马变了一副脸色,匆匆叫了出租车,赶往另一家宾馆。那家宾馆的地址是前一天问好的,一开始强伟还笑着不告诉她,秦思思装作不高兴:"强叔叔,你是怕我行贿啊?"强伟知道思思是在说笑,但他真怕思思去找他,这要是让欧阳知道,肯定会不高兴,毕竟…思思这样一说,他又没有理由不把地址说给思思,最后,还是将自个的住处说了。其实平心而论,他也很想跟思思单独聊聊。

周一粲拿出的第一份材料,就是在省城时一位专家递给她的备忘录,是关于环保方面的。如今投资办厂,环保是第一要素,由于河阳地处胡杨河流域,环保问题更显重要。周一粲正看得专注,接待办的曾主任悄无声息溜进来,低声说:"周市长,秦小姐发脾气呢,吵着要见她父亲。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她?"周一粲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对曾主任的不满。作为接待办主任,这次接待任务的主要承担者,曾主任今天的表现令她极为不快,但她努力克制着,没把情绪宣泄出来。

"要不这么着吧,我陪秦小姐回家,你们先走,要不然强书记他们该着急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麦瑞小姐说话了。麦瑞很年轻,跟思思差不了几岁,长相不俗,甚至比思思还要耐看,加上天生有股子妖冶劲儿,让人猛一看,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公关小姐。欧阳默黔见麦瑞望思思的眼神有点特别,心里暗暗一惊,不过他没把这些露在脸上。思考了几秒钟,欧阳默黔正要点头,秦思思一把揽住他手臂:"不行,老公,我要你陪我一道去。"麦瑞眼神一暗,佯装整理头发,将目光避开了。

乔国栋没想到,一趟省城,短短两天,强伟的"棋艺"竟然猛增不少,下出的每一步,都令他无法还手。而且这三步棋一下,等于是给他乔国栋挖了一个坑,他想不跳都由不得自己了。

如果说第一次常委会,他突然发力,给强伟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又借群众监督这张牌,逼强伟缴械,还多少有点效果的话,那么一趟省城之后,这效果就全让风吹了。二次常委会,强伟借力打力,出其不意地将老奎还有小奎的案子一并甩给他,让他全面负责,这一招,就打得他有苦说不出来了。

连续几天,乔国栋都让老奎的案子弄得坐立不安。不管老奎有没有冤,也不管小奎到底是不是法警伤害死的,但老奎揣着炸药包炸会场这件事,于法于理都不能容。身为市委常委、市人大主任,河阳市的二号人物,乔国栋在这件事上并不糊涂,也绝不能犯原则性错误。他必须在常委会限定的时间内,将老奎的事儿弄出个所以然。

乔国栋急,可别人不急。乔国栋接连催了公安局几天,要他们尽快上报专案组名单,公安局那边嘴上应着,行动上却一点不配合。无奈之下,他将电话直接打给公安局长徐守仁。徐守仁嘴上倒是很和气,连着说了一堆"对不起",然后道:"乔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外面,省厅有重要会议,点名让我参加,我不能不来。这样吧,我给家里说一声,让他们马上跟你汇报。"乔国栋嘴上"嗯"着,心里却气得骂娘。什么重要会议?分明是耍滑头,溜差!骂归骂,他还得耐着性子等。又是半天过去了,徐守仁说的"马上"并没落实。乔国栋按捺不住,又将电话打给公安局政委,政委倒是没出差,但他病了,正在医院里输液,说这事儿他们议过,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没个合适人选,要不,乔主任你亲自点将,点上谁我放谁。

这话说得多慷慨啊!让乔国栋自己点,还点上谁放谁。"我点他娘个头!"乔国栋忍不住就骂了出来。到这时他才明白,公安局这边在跟他玩游戏,一场耗子戏猫的游戏。这游戏看似玩得不规范,玩得很危险,玩得没有道理,但它确实玩得起来。

它怎能玩不起来呢?谁让你是人大主任,而不是市委书记或者市长呢!谁让你那么急着跳出来,跟强伟真刀真枪地干啊!你挑了一枪,人家放了三炮,下面的人哪个还敢听你的?乔国栋曾经尝过这种滋味,坐冷板凳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乔国栋打市委副书记的位子上挪过来,感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前呼后拥没了,早请示晚汇报没了。见了面,虽然都还跟你客气地点个头,问声乔主任好,但那问候,凉丝丝、阴森森的,听得人毛骨悚然。这也倒罢了,毕竟自己年龄到了,能挪到这边,还算是不错,总比那些直接退下去的人要好吧。可有一天,他突然就让人给堵在了门口,那人以前是市里某个二级局的副局长,一直想升,想扶正,结果在常委会上,乔国栋硬是投了反对票,原因就是这人男女作风问题太多,几乎一个月就能爆出一个,弄得他单位年轻一点的女同志都不敢上班了。乔国栋说,这样的人要是能提拔重用,我看我们就不要什么组织原则了,只要谁想当,直接让他当不就完事了?那时强伟才来一年多,还不敢太过专断,一听乔国栋把话说到这份上,便也顺水推舟说:"那就先放下,至于他的其他问题,下去查查,要是真有,就按老乔说的办。"这人是放下了,没能扶正,不过强伟这句"就按老乔说的办",立刻就成了河阳市的一句民谣。大凡有啥事儿出了岔,当事人就会说:"就按老乔说的办。"传到后来,就连孩子们争一块糖,争不公,大一点的孩子也会站出来,指着小一点的孩子的鼻子:"就按老乔说的办,听见没有!"至于老乔到底说过什么,是在怎样的场合说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传归传,毕竟那时他是市委副书记,也没把这事当个事,私下里还认为,这样传对他有好处。谁知,一到人大,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人就敢把他堵在大院门口,指着他鼻子问:"你现在还说不说了,啊?!"他刚要发火,那人便歇斯底里地叫喊:"不就没给你送钱送女人吗?你个贪官,张口就要三十万,喝血啊,把它给我吐出来!"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到后来,他都轻易不敢走着出院门了。你说没贪,谁信?你贪了又不给人家办事,挨骂活该!要是换上以前,谁敢?一想起这事,乔国栋就想哭。他本来还可以在副书记的位子上多干两年,是强伟,嫌他碍手碍脚,嫌他管得宽说得多,硬是将他拿下来到了这儿。这口气,到现在他都咽不下。

又过了三天,公安局这边终于有所行动,将名单报了过来。一看名单,乔国栋差点背过气去,他们居然将老奎的案子交给了刑侦队队长宋铜!在河阳,宋铜也算是一个人物,一个不敢轻视的人物。

宋铜的父亲正是原河阳地委书记宋老爷子!河阳撤地设市后,他从市委挪过来,到了人大。在市委那边,他是强伟的前任,人大这边,他又是乔国栋的前任。老爷子在河阳根深蒂固,培养了不少干部,包括现在的公安局长、法院院长,都是在老爷子手下起步的。如今虽说老爷子退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但影响仍是大得很。按民间的话说,如今的河阳,仍是老爷子的地盘儿。加上他大儿子人大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进了中直机关,老坟头上这把高香烧的,立刻又让老爷子扬眉吐气,腰挺得比当地委书记那阵儿还直。

强伟初到河阳,一开始也想来点狠的,来点新的,想把老爷子的影响在短期内彻底消除掉,进而让河阳真正开创新的局面。努力了两年,结果发现,这样做等于是自掘坟墓——你不论砍掉哪条枝儿,长出来的新芽,还是姓宋。哪怕从省上弄个空降干部,到河阳没几天,也都乖乖地给收进到那张网里了。到第三年,强伟聪明了,不作这种无谓的挣扎了。他毕竟不是愚公,与其花吃奶的力气搬一座压根儿就搬不掉的山,不如让那山安安稳稳放着,自己改变一下策略,做山上的一棵新树,让这山肥沃的土壤还有丰厚的养料把自己尽快养大。强伟这一变很成功,立马就化解了他作为新生力量所潜在的危机,忽而一下就成了老河里的一条鱼,很快便游得自如了。

被孤立起来的,倒变成了他乔国栋。

而且,因为他取代了老爷子,让老爷子彻底地闲在了幕后,老爷子便将仇记在了他头上。

乔国栋感到憋气、冤枉,但没办法,政治就是这样,不讲情面。讲什么呢?乔国栋说不清。有时候他觉得,政治就像孩子们玩的那种跳跳床,说它没规则吧,有;说它有吧,又看不见摸不着。在跳跳床上,孩子们不是比谁来得早,也不是谁来得早谁就说了算,而是比力气,比谁能跳倒谁!在河阳,他是跳不倒强伟,更跳不过宋老爷子,然而,他不想认输!也就是在这个晚上,乔国栋听到消息:省人大将要组织"构建和谐社会改善执法环境调研工作小组",该小组将于一周后到达河阳。这个消息大大地鼓舞了他。好啊,强伟,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作何表演!可是等他第二天醒来,再次面对老奎的案子时,那种兴奋劲儿就一点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