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咱的记仇心,丝毫不亚于元宵。平日里被安灰狼压抑得狠了,难得有个机会,即刻反扑。

颜或的身影站在窗边,一直到下了楼,离开晒月斋后老远,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最近似乎总是碰上熟人。

绣坊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绣娘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我顿感压力,几乎可以预料到明天燕丰城大街小巷里的头条传闻:安家河东狮,捉奸在现场!

简直是禽兽不如。

我那颗姜疙瘩心,甚至也差些就要为他动摇了。只可惜这时他家中突逢变故,不得不返回西凉。

“我会心算计数,正好可以给他做账房。闲的时候,一起研究新的菜色,多好……”

我的厚脸皮终于支撑不住奔涌而上的窘迫羞臊彻底垮了下来,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别扭。共赴黄泉共赴黄泉……这四个字已经变成了悬在我头顶上的巨石,压得我不敢抬头。

整个皇家卯足了劲儿要拆散我们?我们的姻缘怎么就招惹天怒人怨了?

他默默地掏出一双鹿皮手套,从系的带间抽出一根光滑纤长的银丝。银丝缠在间,若不注意还当它是个箍。

东宫重新进来,显然踌躇满志得意洋洋,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苏慧轻笑,抬袖捂唇,眉眼温和优雅。诚然我知道她心里觊觎着我家夫君,但她毕竟没有像七公主那般明里暗里地难,若我冷语相对将她视作假想敌,反倒显得小心眼儿。

我担忧安锦的身体,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便自己去见了段常。段常见到我时也不意外,与我寒暄几句之后,提出有要紧的事想跟安锦谈谈。我有些为难,索性直接跟对他说明安锦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睡过个囫囵觉,有什么事能不能由我等他醒来再代为转达。

若不是我破天荒在厨房里炖汤,还不知道原来公公每晚都会来厨房炖些泡脚的药材,只为了治疗婆婆的少眠症。从买药,熬药,到最后倒进木盆端去房中,整个过程都不假于他人之手,亲力亲为。

我几乎要受宠若惊了。堂堂一公主替我倒茶,还跟我赔罪?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位七公主么?

我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不免生出一团疑惑。这薛因长相秀气不说,连喝茶的动作也是标准的闺秀式礼仪……

我也没敢多问,只怕会令大哥真走上了龙阳道。大哥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二人交往的过程。

小妹听得很认真。这图册里的人们都拥有得天独厚的美貌,却没人可以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

神啊,带我走吧!

他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搓了半天的手。最后才期期艾艾地说说:“其实——也不是很丑……”

它似懂非懂地抬头瞅我,复又将头埋到我怀中蹭蹭,出一种细而短促的尖鸣。我想它大概是回想起小的时候窝在我怀里的美好场景,旧梦重温十分感慨。

“也好。”他略一沉思。“可需本宫护送?”

东宫的确低调,随身只带了几名侍卫,以及三名衣衫单薄风格各异的宠姬。侍卫们默契不语地铺好了绒毯,软榻,檀木小几,茶炉,一名看上去温柔娴静的宠姬跪在茶炉前煮茶,东宫则半躺在软榻上,慵懒地扬手吩咐另一名手托五弦瑶琴的宠姬准备焚香。几只白鹤试探地接近,被侍卫们拦在一旁,而这三位宠姬中最后一个身着白纱的少女,却踮着脚在白鹤中轻轻跳跃,体态轻盈,想必就是我要画的对象飞舞。

“只是因为我回来得晚了,至于让雀儿如此惊慌失措地去找你么?”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神情。“只是因为回来得晚了,至于让你吓成这样?”

隔壁的雅间里,大哥正和书令史家的姑娘相亲。这一回能否成功,十分关键。我俯身将耳朵贴在薄木板做成的墙壁上,听着隔壁的动静。小妹和宋思甜效仿我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趴在墙上,三人只做眼神交流。

我狐疑地看着他,试图找出些恼羞成怒的迹象,无果。“最后我让雀儿把她们赶出了门,还警告她们来一次我赶一次。”

陈老板本名陈奇,字画偶,据说在行业内相当有名。他年过中年孑然一身,无妻无子,终日与书画相伴,乐在其中。虽然长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实际上却精明能干,善于经营,生意做得相当大,不仅在杞国各地有分号,甚至连西凉和南瑞的书画业都有触及。

我以为无论如何要矜持一番,不可让他觉着我等得这般迫切,于是背过身对着路旁的小摊专注地看了半响。小摊的老板终于忍不住,提醒我道:“这位夫人,咱这包子是鲜肉馅儿的,要不来点儿?”

我先是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当真?”

从那之后,元宵一听这个“停”字,便十分乖顺。我利用这一点,阻止了一次又一次的正面和背面袭击。

娘和妹妹看我的眼神仿若在看济世神。爹长叹一口气,背着手踱进了书屋,翻出一本《女诫》瞧了瞧,丢火盆里烧了。大哥不忍地握了我的手,动情地说:“妹子,哥懂的。”

她忽然住了口,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我的脸色。我心中明白,她是想问既然相识这么些年,为何成了婚却如陌生人般相敬如冰?

我大哥此人,平日里宅心仁厚,善良得过了头。但碰到自己家人受了欺辱,却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揍你没商量。那小头目想必也是说了些不三不四的污言秽语,这才引得他勃然大怒。

我愧疚地为小妹无故冤枉沈将军的事道歉,姜云翘毫不在意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丹定被气成这样,令妹果然不同凡响。”

“将军很生气?”我怎么没看出来?那张雕塑脸明明什么表情也没有。

姜云翘朝沈将军的背影瞅了瞅,神秘兮兮道:“他居然会跟陌生的姑娘说话,用的是成语,还用了两次!我看他一定对令妹颇有好感。”

我感觉到自己的眉角抽了抽。好吧,“自作多情”跟“无理取闹”的确是成语来着,不过这跟好感扯得上关系么……

姜云翘又拐弯抹角地问了一番那日丈母娘捉奸戏的后续展,暗示我可以考虑带安锦去南瑞国展,以体验南瑞美好的社会福利。我汗颜地敷衍表示会好好考虑,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侍从们离开了。

小妹恨恨地扯着手绢:“臭鸟!臭路盲!臭鸟!臭路盲!”我和安锦面面相觑,一直到比赛的号令鼓被敲响,我们才连忙回了坐席与爹娘会合。

十二座木屋里已经分别站好了白纱帽青葛袍的机关术者。每个人的打扮一样,姿势一样,唯独身高体形略有不同。十二名参赛者中,西凉,南瑞和杞国各占四名,却同样无从分辨究竟究竟哪四名是本国人。

机关术的比赛共有三轮,分别是解开三种难度递增的机关,取出藏在其中的物品,以用时较少者为胜,第一轮淘汰六名,第二轮淘汰三名,第三轮则让最终留下的三名参赛者分出高下。在每栋木屋前,分别站了两名裁判官,时刻注意着木屋内参赛者的动作,一旦参赛者完成比赛,一人立刻在贴了红绸的木牌上记下所用的时间并举牌示意,另一人敲响铜锣。

东宫站在高台之上,举起鎏金盘龙锤敲响了代表比赛即将开始的太平鼓,一时之间白鹤原悄无人声。站在金钟玉磐旁的礼乐师们紧随其后,奏黄钟大吕,声声震耳聩。

乐毕,礼部尚书苏荃躬身从东宫夏之渊的手中接过御帛,退身至高台前方,大声宣读比赛的流程规矩,并解释了第一轮比赛的大概内容。

根据苏荃的解释,第一轮比赛限时一炷香,每个参赛者前方都放置了一只饰盒大小的机关匣,其中放了一枚龟甲,取最先拿出龟甲的前六名进入下一轮比赛。十二名参赛者此刻的反应各有不同,有人低头看着面前的饰盒,有人微抬头望向高台,也有人左顾右盼,不知道是在看风景还是寻人。

苏荃说完,朝礼官做了个手势。礼官朗声宣布比赛开始,高台上的琉璃沙漏翻转,开始计时。

十二名参赛者开始动作。我仔细地辨认着,试图从他们的行为动态判断哪一个是大哥,紧张得手心冒汗。

爹眯着眼,朝十二个木屋的方向努力地眺望。娘等不及,拽了拽爹的袖子问:“老头子,望儿究竟是哪一个啊?你看出来了没有?”

“就是就是!大哥究竟在哪儿啊?”日头渐盛,小妹拿手掌挡住阳光,索性站起身踮脚猛看。

安锦在大袖的掩盖下将我的手指拉了过去握着。“庚号是大哥。”

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四双目光直直朝庚号木屋处看去。

大哥不愧是唐门少主亲自教出的徒弟,虽然时间不长,却够努力。此刻他动作沉着细致,双手灵巧,似乎没费什么劲儿便解开了那只木匣,取出了龟甲。此刻场上已经解开木匣的不过才三个人,大哥正是第四名。

庚号木屋前的铜锣敲响,我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大哥好样的!”小妹兴高采烈地拍手,跟娘来了个拥抱。我和安锦相视而笑。

前六名很快被确认了下来,被淘汰的其余六人离场。

在第一场和第二场的休息时间,娘再一次问起大哥心仪的女子究竟是谁,我跟小妹打着哈哈对付了过去,只说比赛结束后她自然会知道。

娘狐疑地往我们两个身上转了转,又改去问安锦。

安锦有些为难地朝我望了望,我猛地摇头。娘向来行事出人意表,要是知道大哥喜欢上了皇后的远房侄女,两人又被皇后棒打鸳鸯,一定得暴躁。虽然她现在似乎往谋略之路上走了,但这件事眼看着要成,出不得一点儿差错,还是谨慎点儿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