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白黟不冷不热地说,他饮着酒,目光在这几人间扫了一圈,默默数了一下,一共六人;接着,他扭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来,黄昏的颜色铺满了天空。“时间到了。”白黟低声嘟哝了一句,然后高声道:“伙计,给我来间上房。”

蔺相安嘴上的弧度垮掉,他不安地看着鬼魅,又看向白黟擒着鬼魅的手,那只手越收越紧,而鬼魅在挣扎中越来越小,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焦虑:“可是,她毕竟没筑成什么大错!”蔺相安双手不觉搭上法师硬如磐石的手臂,在获得对方不明深意的一瞥后又慌忙收回手,眉毛打成两个结。“她如今化作这般模样,已经受到惩罚了,就这样放过她吧,啊?”

“喝就喝。”蔺相安接过酒杯一口干完,指着姑娘纠正道:“要叫我公子,公子懂吗?”也不知是不是酒劲上了头,他心里突然就有点儿委屈,要不是他身边的这位法师将他大半力量都封印了,他要什么外貌不行?何必被人劈头盖脸地喊大爷,他想着想着,越想越委屈,最后干脆从姑娘手中夺过酒壶,对着壶嘴直接喝了起来。

咿呀——

“先生,你也不必掩饰,我虽看着五大三粗,可你们文人间的这些事,我也略懂一二,”胡广说着又笑起来,“只是没想到,夫子你竟会对道士……”他故意没说完下面的话,省略的地方比不省略还叫人遐想。

“行了,”白黟再也忍不住,喝道:“你吃还是不吃?”

“弟子遵从师命前往北方山境,耗时良久,终于在雪山连绵、不见白昼之地探到了那恶鬼的踪迹。”说完,马义等待周围的质疑声停下后,才接着道:“弟子听当地人传言,但凡登上雪山之人,只要爬到一定高度,转瞬间便会去到山的另一头,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山,那恶鬼设的屏障范围相当大,目前也就只有那个叫蔺相安的恶鬼能做到,哎!”许汇章说着说着突然猛拍了一下桌子,“我来此不是为了说这个,白黟,玄云法师命我和柳梦轩分别选五十人一起去将那恶鬼捉回来,我选你,你去不去?”

老李甩了甩手,“呔,想要自己找去,可别对我媳妇生念头,不然我可放不了你!”

“咦?可是,球明明是李——”被叫到名字的孩童吃惊得瞪大了眼睛,手犹豫地抬起。

发出丝丝寒意的冰屑顺着屋梁往下掉落,屋顶上,蔺相安双手举起抱住怪物的尾巴,同时用手掌发出的寒冷将这条尾巴冻成了冰块。

这个高了他一个额头的年轻人站在枝叶繁茂的树下,若是没有那头显眼的银白发他恐怕还不能立即发现对方,这张深色的脸庞看不出表情,微光闪耀的瞳孔里满是冷漠,浑身散发着死寂的味道,气息平稳得感受不到一丝因为被发现而弹起的波澜。

秦是宣蹲下来与武大海平视,兴致盎然地问:“你们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现在突然要走,难不成是怕鬼了?”

“没有?”罗开问。

武大地听到此处,摸了一把黑亮羊角须,抬起手肘捅了捅武大海,二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武大海以二人间才能听到的音量低语道:“你真要那么做?”

“我想,我们几人聚集在这,绝非巧合,而是那个女鬼在作怪。”

“不可能!”

“她才十岁啊!”禄元飞眼睛发热,他想哭,但眼眶里的泪水早已随着汗液流了出来,他从身上拿出一个木盒子砸到地上,众人立即后退几步,看着那盒子被摔得粉碎,而盒子底面的纸签丝毫未损,清晰的写着“祸世”二字。

奉水喵喵叫着,四肢并用地拍开男人凑上来的脸。他是知道蔺相安喜欢被他舔醒,但他可不要大清早的就被一张大脸蹭乱他刚刚花了一个时辰整理好的毛发,再说了,男男授受不亲!所幸男人很快将他放回床上,手指在他下巴上挠了挠,笑道:“我去给你找吃的。”

“好吃吗?”

奉水心中一喜,他所想的果然没错,少年虽有极好的轻功,却只善于往下,而不善于往上。他倾下前肢,冲着底下的少年大声吼叫。只要他将这少年扑倒,就能逼得少年认输,把贴于门上的符文撕去,而后他便能离开这该死的破宅子,从此获得自由了。奉水想得高兴,叫声也不禁减了几分凶猛,却没见着白黟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蔺相安循声望去,一个年迈的乞丐蹲坐在巷口,咧着一嘴又烂又黑的牙盯着他看,他迟疑地走过去:“老人家,抱歉,我只有这点碎银子了。”

“多谢掌柜。”霍子清拎起红绳,正要递出铜钱,掌柜却把他的铜钱推了回去,笑眯眯地说道:“我听说你今天为我们除掉了一只食人鸟怪,这钱我就不收你的了。”

那颗石头重重砸到白黟额头上,然后带走上面一块皮肉滚落到地上,嘻笑声顿时消失了。白黟慢悠悠地抬起手,擦去滑落脸庞的液体,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上一片鲜红。“滚——!”他大怒着朝树下喊去,却被又一颗石子砸中,直直地往后倒去。

“意思差点,他们不过是为了一口饭吃。”秦是宣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像你样的大少爷,从小锦衣玉食,是很难体会我们这些人下人的疾苦的,在你眼里是举手之劳,在他们眼里,可是活命的保证。”

“你怎知我会不知?”闻熙雨双目圆睁,看向秦是宣的目光似要将后者碎尸万段。

“二位……别吵了……”张庆水轻声嗫嚅。

罗开不禁开口道:“罗某愚钝,不知诸位为何只讨论村人作为,无论他们对错与否,那恶鬼都不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依我看,这件事情,全是那恶鬼的错。”

“罗兄弟。”

罗开循声望去,顿时一惊,只见蔺相安懒洋洋倚在桌上,手掌托着下巴,看向他的眼神温柔似水,却又包含着某种他读不懂,觉得浑身发悚的情绪。

罗开强自镇定心神,抱拳道:“蔺长老唤在下何事?”

“罗兄弟,”蔺相安不紧不慢道,“恶鬼恶鬼,你可晓得这鬼字前面为何会有个恶字?”

罗开不明白话题为何会转到这儿来的,不敢怠慢,只得硬起头皮答道:“行恶之鬼是为恶鬼。”

“你可知鬼为何行恶?”

“罗某愚钝,还请长老指点一二。”

“那我问你,人死之后,魂魄脱离肉体化为鬼,好运者,由黑白无常二位阴差带下地府,喝孟婆茶,进轮回道;否则,便留在人间,或为孤魂野鬼,或成为道家法师捉拿妖魔鬼怪的器具,这你可知?”蔺相安说到此处,睨了眼坐在他身旁的白黟,后者毫不理会,专心品酒。

“这……罗某还是晓得的。”

“那你可知鬼界正如池塘里的鱼儿,也是讲究以大吃小的?”

罗开摇摇头。

“鬼不同人,人死后还有机会投胎转世,再入轮回,可鬼若死了,那便是神形俱灭,再也回不来了,是以,那些被留在世间的孤魂野鬼若不想被大鬼吞食或被道士除尽,便只有将自己修炼强大。”

“如何修炼?”闻熙雨听得津津有味,早已忘了方才的嘴斗。

蔺相安竖起食指与中指,“方式两种,一是到至阴之处,慢慢修炼;另一种,则简单得多,乃找一人杀之,而后将其灵体与怨恨之气一一吸去,效果奇佳。”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凉气。

“张庆水。”蔺相安唤。

张庆水立即紧张应道:“在。”

“你方才提到那女鬼二十多年来隐居山上,从未害人,只是为养育女儿,才接了份夜里倒夜香的工作。”

“是的,那女子本名袁菁菁,来我们村的时候顶着滚圆的肚子,也不跟人交往,平常就拔点山里的野菜过活,后来想想,她兴许就是分娩时难产而死的,之后每到深夜,她便推着木车去倒夜香,二十几年风雨无阻,安分守己,直到有人惹着了她的心肝宝贝,这才开始大开杀戒。”

蔺相安满意点头,而后望向罗开,“罗兄弟,这女鬼能在村子附近的山上住上那么多年而不害过一人,心心念念想的只有她的女儿,难道不叫人佩服?而今你却将此事全都怪罪于她,岂不是颠倒黑白?”

“这,长老,可是……”罗开一阵莫名,想要解释,却瞥见蔺相安眼中再次闪烁着那异样光芒。

“这场祸劫本不关恶鬼的事,全是因那村人的愚昧所致。”蔺相安义正言辞道。

这回罗开看清了,那不时闪现在蔺相安瞳孔中的,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