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执念太深。”仓央嘉措站起身行至窗边,取了胤禟手中的酒杯,堪堪洒在窗格下,“其实,世间事除却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原本我还会偶尔去庄宜院给额娘请安,避开一切可以避开的人,只为了在额娘身边放松片刻。可半年后就再也没有踏出绛雪轩半步,因为仓央嘉措问了我一个问题。

“胤禛,不要忘记你答应朕的话,朕不希望再听到同样的请求,”没有回身,康熙略顿脚步随即向外走去,“就像你说的,九哥儿是朕的人,从今往后与你无关。”

未理会他的话,我冷笑着步下台阶,徐徐说道,“昨儿夜里,云秀的书札也到了爷的手里。”

景福宫,这里距离乾清宫最远,却离宫墙外的世界最近,可即便如此也依旧脱不开内宫的纷乱。

八爷挥挥手示意佐贺退去,给胤禟让了座儿,这才说道,“昨儿得了旨意已经吩咐刑部会户部一起查抄凌普各处产业。”

“你府里还缺个能让你如此的人?!”我倚着四爷的胸口,手指在他膝上打转,“胤禛,若是有一天你坐上了那个位子,对我又当如何?”

“原是我想的简单了,如今你还也不合适,我收回就是。”将墨玉扳指接过,犹自说着,“待明日我亲自还他好了。”

没有人知道,雅惠凡诵经文时内心的思念,那自唇齿轻启之间流淌而出的佛音,那自手指翻转之间传出的木鱼之声,让清冷的岁月有了几许暖意。

“跟着我在外奔波这多月,回来也不歇歇,用得着如此拼命吗?”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分府的人了,总要照拂家人啊。”

可是,穿越光阴于古老的岁月中,心终不肯释怀。此刻殷殷思念,化开的是前生恩怨情仇,化不开的是今世难得的相守,想着胤禟、胤禛今后的路,神思又有几分恍惚,历史究竟是个什么样貌?!这一刻我竟恨自己什么都知道。

说罢,抬手将军医扶起,柔声说道,“您莫慌,我家爷就拜托您了。”

“经常来?”我顺着她的目光亦远远望着。

“筹谋部署……”自口中而出的喃喃之语换来的不过是无声轻叹,康熙缓缓起身,交错双手惮去微尘,“老九,找个理由离开吧。”说罢,回转身向殿内走去。

“奴才恭送九爷。”管事上前一步送了胤禟。

深吸一口气,我刚要出列,那一边五爷已经一步跨出,“儿臣认为张大人断不会无中生有,太子监国期间确有贻误军情之处,皇阿玛也曾为此多有斥责,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还请张大人细细言明才好。”

“爷说什么?!”蕙兰惊愕的抬起头来看向胤禟,“爷正值盛年,怎么……”话到此,忽的想起八爷来,人便冷静下来,“倒是我忘了,爷心里的人应该是八爷才对。”

“宇成,还不去帮帮。”我一使眼色,宇成领会即可带了众人出去。

“身子还要紧吗?”半晌,我这才轻声问道,“听茗烟说你最近时有咳嗽,天虽回暖却依旧寒气重,仔细受风。”

“混说什么。”四爷闻言变了脸色,一步到了胤禟近前,“这话下一次我不想再听到。”

听了这话,我不禁暗自吃了一惊,略有不安的看向四爷,见他亦是脸色难看,看来我们是想到一处去了,思及此清了清嗓子说道,“但不知王院使这平日指的是多久?”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太医院数名吏目擦身而过,满是焦虑之色甚至来不及向我等阿哥行礼,心知不妙有心想拦却被十爷抢了先,一把抓住一人喝道,“狗奴才,没瞧见爷们?”

见他二人看过来,又瞧着八爷神色尚可,我定了定神这才说道,“穆景远之前引我去了北堂,原是为教廷下了个什么禁止我大清教徒信奉国之礼教的教令,这可是将利玛窦多年心血付诸东流的荒唐举动,他和张诚神父甚为忧虑,相托我在皇阿玛面前周旋周旋。”

蕙兰将自己安稳的贴在胤禟胸口,心中满满的全是温暖,“我自会注意的。”

“爷。”蕙兰趁人不注意,握住胤禟的手,轻声低语道,“八爷一会儿要去惠妃娘娘处守岁,这之前一定会去看看良妃娘娘,爷不妨去路上等等,有些话趁着今儿都高兴说开了才好!”

穆景远听胤禟语气不善,虽有不解却还是耐心说道,“这件事我与师父也觉得很无奈,不敢求皇上谅解,只求九爷能够恳请皇上留下余地,我们自会与多罗讲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以及皇上对传教一事的尊重认同,希望教廷照实回禀教皇不要一意孤行,毁了前人的一番心血。”

四爷自转角缓缓走出,看着胤禟离开的方向,问道,“那首歌到底什么意思?”

颤抖着接过酒杯,蕙兰眼中有了湿气,勉强展现一丝笑意,却终是落了泪下来,“爷……我……不怪……”

看着芊芊面色渐渐缓和,再看蕙兰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已然清楚自己此刻无法拒绝她的要求,脑海一片空白话却出了口,“好好照顾芊芊,晚上……我会过来。”

八爷笑着目送胤禟离去,直到那抹身影闪进庄宜院,这才转身往惠妃处去,走了不多时便见小福子等在宫门口,于是略作思量招手示意他近前,“小福子,去探探今儿守在庄宜院附近的暗卫是哪些人?”

一声微弱抽泣忽得将蕙兰警醒,略带不知所措的轻抚襁褓,嘴边挂着苦笑,淡淡间便是泪满衣襟,董鄂氏家的女子何时变得如此优柔?!从来不都是想要什么便要得到什么吗?胤禟亦如是,那么……自己是不是又该谋算一番才好呢?!想着胤禟的一举一动,却惟有那年那月御花园中的垂眸一顾犹在眼前,就连雨中伏在他肩头的绝望都有些模糊了。为何同样为了爱不顾一切,到最后自己与阿蛮竟会如此不同?!

“九爷,内里还有宫中经验丰富的稳婆守着,这会子又去请了王院使,您且稍安勿躁等上一等吧。”太医眼见如此也开口劝道。

我安抚的拍着她肩膀,“好了,你想说的我都明白,好生养着不要劳神费力,我已经嘱托宇成好生照料,但凡有任何缺项,一定要及时开口,莫要与我客气,别的暂且不提咱们府里最不缺的便是银子。”

“爷。”蕙兰拉住胤禟的手,心里有莫名感动,这人懂自己左右为难的苦处,懂自己不便求情却又心存怜悯的难处,“给爷添麻烦了。”

我一愣,这是……略一思量便将颈间的短笛摘下来,送到了李德全的手中,颌首全了礼数退出乾清宫。

眼见胤禟就要拉开房门,蕙兰禁不住坐起身,一声呼唤泄露了心底的脆弱,“爷!”

八爷倚在窗旁,将手中的酒杯递过来,我笑着替他斟满,继续说道,“那对老夫妻闲暇之余,总喜欢坐在廊下看日落,温一壶酒摆两碟小菜,闲谈对饮好不惬意,他们喝的便是这种自家酿的淡酒。取了雪后的梅花,和着高粱蒸酿而成,春天时埋在阴凉地下,待到中秋前后取出,开坛之时,满园都是淡淡梅香,老夫妻唤它‘清欢’。”

“四哥!”十三闻得此言感怀满心,“原想着拽你去瞧太子的短处,却没料到最后竟成了这般样貌,这些年你受制于太子,弟弟看着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这些年我不在府里也常备这些?”听得她说这话,心里不免有了愧疚,好歹她也是胤禟名正言顺的嫡妻,而且看的出来她对胤禟真是上了心的。

“喳!”二人领命而去。

听着这话茬,我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只得依旧伫立池边,心中泛起羞恼来,我这里可是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你好歹有我精心熬制的汤饭,连带着还喂到了嘴边,我呢?!就一杯太平猴魁还是散了茶味的温吞水。

“你怎么确定那一定是四哥的人?”心中残存着一丝幻想,那个在乾清宫跪在我身边替我求情的人,那个在沁园中将我抱在怀中的人,一定不会如此谋算我。

茗烟垂下眼睑细细看着廊凳之上的玉佩,“那个人在六岁的时候,给了他一块不成样子的月饼,至此他便将那人记在了心间;那个人送了他一个琉璃摆件,至此他便日日看夜夜看;那个人得了他一个墨玉扳指,至此他便始终带着另一个不曾更换;那个人独行江南险地,他便用尽全力从中斡旋,即便阻了毓庆宫的谋算也在所不惜。表哥,你可知道那人是谁吗?”

“我与玄烨还有福全之间的蹉跎分离,这一世你们不要再重蹈覆辙。你若心中真有他,便要为了他舍弃一些牵绊桎梏,非如此不可得。”转过头目光澄明的看着胤禩,“他虽看去年青,心却已经老了,偏又对前路看得太清楚。你若是不能倾心以待,便要懂得放手,天下与他要哪一个,你最好想清楚。”

正说着一娉婷女子踏歌而来,那蒙古舞被她演绎的淋漓尽致,一时间草原上众人噤声,唯有马头琴的旋律悠扬绵长,我亦看得呆了!

“有趣?那些好像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胤祥口中喃喃自语,眼中却透着自嘲,“九哥,你的确是个有趣的人,你对谁都是进退有礼,知道每一个人的喜好,一两句话就会说到人的心坎里头去,兄弟们中你也算是个异数了,你的不同引得太多人注目,四哥、五哥、八哥,就连皇阿玛都是如此。你不经意间所展现的这份不同,让我这个弟弟活的很辛苦!”

“什么人?”阿布转头看我。

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我竟不知如何接他的话茬,怎么自己这个谋算两淮盐务的脑袋,遇到这人便瞬间蠢笨起来?!

“江宁织造府所出精绣一半用凤梧的布匹,另一半九爷不要插手。”曹寅眼睛直直看向胤禟,心中不住感叹这皇子虽然年纪轻轻却世故老道,看似风轻云淡却件件点在了要害之上,“而苏州、杭州织造亦是如此,九爷不亏,可凤梧的利润我们要再拿走二成。”

索哈嘴角见血,咳嗽两声忙不迭的说道,“奴才原本就是个好色贪财的主儿,这些年得蒙姑父照应又哪里敢不来?更何况清尘姑娘雅号在外,哪个不想一亲香泽,所以便有了当日的情形。只是奴才确实不知九阿哥身在金陵城,也不知道那清尘姑娘是您的知己,若早知道便是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正在犯难,忽的灵光一闪,将张鹏翮送来的拜帖取出,命小厮送到崔嬷嬷手中,这主事倒也机灵抖抖手将拜帖在索哈面前晃了晃,“这位爷,您那姑父再大还能大过这位去?”

“公子,清尘有样物件想送给公子。”清尘自袖拢中取出一精致辫穗,“是清尘亲手编织,不知可否……”

李煦回首看我,复又将眼光转到桌上的几张银票,微微一笑抬眼四望,“所谓混水摸鱼当如是,那公子这混水下官也想趟一趟,银票就当下官入了良辰的股份吧,有官家入股这里必定生意兴隆,更上层楼!”

话还未说完,五爷便起身来到跟前,急切切问道,“九弟府里来人了?送的什么?来人可有话?”

“胤禟……”口中轻声呢喃,再回神倍感清冷孤寂,这宫里还能信谁?信中之事只怕牵连更广,也不知此一举能不能将你逼回这座宫城?!兄友弟恭从来都不属于皇室,父子君臣哪一个不怀着谋算之心,即便对你……亦是如此,唯一不同的……便是不舍二字……

我心下立时不悦,微蹙眉头看向蕙兰,“不是说过……”

蕙兰见胤禟如此,颇为无奈的拦下话头说道,“额娘那里、我这里原本都是婉拒的,可这多年了皇阿玛总会有计较,如今当真是拦不住了。”

见蕙兰面露尴尬,清尘不愿她为难,便接了过来,“福晋这话确是实言,这多年咱们一直依着爷,让两个孩子胡天胡地的玩耍,可……如今……总要立些规矩才好,秦管家虽是爷的侍读,可终究力有不逮,开蒙之事拖不得了。”

清尘轻怕怀中幼子,试图让他睡得安然一些,略作思量又说道,“可巧儿弘旺阿哥和咱们贝子投缘,今儿瞧着皇上高兴便一道请了恩旨,如此两位小爷自下月起同入御书房读书。”

弘旺求的?我再看去便带了几多思量,而弘旺偏偏一副无关要紧的样貌,一时间倒叫我琢磨不定起来,又不愿孩子们觉察什么,便又看向清尘怀中的孩子,调笑着问道,“这孩子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