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文字狱,合康雍两代多少人为此血流成河,便是千古一帝也有不自信的一面吧。没有回身,依旧望着飞檐上滑落的雨滴,心是从没有过的平静,毕竟身后也是个苦命之人,“初夏正清和,鱼戏动新菏,西湖十里好烟波。银浪里,掷金梭,人唱采莲歌。四哥,你描绘的美景,九弟也很向往的,可这厚厚宫墙阻了多少人的梦想啊?!”

耳边有你的声音,‘我明白他,不然今天也不会如此拼命,他的不容易我理解。可是又有谁理解我?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我一个人的哭泣因为他而终结,那种兄长般的温暖,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让我觉得这里还有我值得留恋的地方。’胤禟,真的很想走到你身边告诉你,我理解你、懂你,真的很想再将你揽在怀里,走过御花园、走过紫禁城、走过天荒地老,可我很清楚你只把我当成哥哥依靠,你的天长地久我成全不了。

“给太子殿下请安,胤禟来迟望哥哥莫怪。”我躬身请安,却被太子虚拦,“九弟,今儿自家兄弟切磋,省了吧。”

“爷!”宇成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眼中闪烁着你就是故意的意思。

不远处,映在暗影中的人,默默注视着伏在地上的胤禟,心莫名的有了一丝疼惜,这还是记忆中的九弟吗?那个恃宠而骄,目中无人的嚣张弟弟哪去了?那个最会巧笑吟颦、讨喜逗趣的人,为何竟会有如此孤寂的伤痛?!自己不也怨过额娘的偏心吗?为何见他如今这幅模样,自己竟有着感同身受的苦楚?!

“你……还说,再说一个字,仔细……”宜妃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门外传来一阵笑声,“李德全,听见没有,朕的无赖儿子想吃黑米粥了,吩咐乾清宫的小厨房给他熬去。”

“儿子未曾多想,只想着不能让刺客伤了皇阿玛。”我缓缓抬起头,看向康熙,“说出来不怕皇阿玛笑话,其实儿子当时还没想好人就已经冲出去了,直到落水时才明白过来,当时确有一丝恼恨闪过,儿子原也是怕死的,想是本能吧!”对不住了,九阿哥,我想人都是如此的吧,既然作答不是很好,那就试试拍马屁灵不灵。

“小猴精啊!”看着暗夜中的天空,我心中一阵哀叹,这个九爷不是出名的阴狠吗?怎么我过的这般底气不足呢?!

有温热手掌贴上额头,芊芊只觉得有份安稳浮上心间,不自觉得看向身侧,有睿智眼光正在审视自己,“皇阿玛?!”

“喳!”宇成应声反身跑回去,喜芬也急匆匆回了慈宁宫。

我独自一人往乾清宫的方向寻过去,却始终没有见到茗烟的身影。会去哪呢?忽的灵光一闪,这丫头喜好诗文,会不会在擒藻堂?!一路疾奔待到擒藻堂天已擦黑,只见池边果然有个身影暗自出神。

“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几步到了跟前,坐到茗烟身侧,“喜芬都快急死了。”

茗烟面色苍白静静看着池水并不答话,犹如雕塑一般,唯有眼角的泪水窸窸窣窣的往下落,手中一团宣纸已揉搓得不成样子。

见她如此,我伸手将那纸团取出来,展平一看却是一封讣告,上书正蓝旗千总鄂尔泰围剿噶尔丹余孽中伏身亡,年二十二,尸骨就地焚化入殓,再看时间已是月前的事情,看来茗烟如此当是为了此人。

“茗烟?”将她揽在怀中,生怕这人一声不吭的扑到池水中去,“有什么事跟表哥说,不要憋在心中。”

茗烟慢慢将下颌枕在我的肩头,“表哥,你说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这里还等着他回来,立了战功好求皇太后赐婚呢。”

赐婚?难不成她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经……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茗烟,若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表哥陪着你!”

“表哥,第一次见他我还只有十岁,他就那样站在对面牵着红鬃马冲我微笑,身后就是晨曦的微光,那一刻我只觉眼前满是耀目的光晕。”耳边是茗烟的徐徐诉说,心中已渐渐明了,又是一桩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苦情。这个鄂尔泰是正蓝旗包衣,从小在和硕额驸府中当差,十六岁那年遇到了十岁的茗烟,青春萌动哪有什么门第之念,即便有也拗不过自己的心,于是私下里订了鸳盟,鄂尔泰从军而去只等立下赫赫战功请旨赐婚,哪成想人算不如天算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结局。

“表哥,姑母说三天之后的大选会为我寻个好归宿,可是他不在了哪里还有我的归宿呢?”茗烟身子微颤将我紧紧拥住,“这里好冷,我走啊走啊,就是寻不到一处能够让我暖过来的地方。姑母说八阿哥母家地位卑贱,为人却是极为恭顺,若是能够将他维系在郭络罗氏身边,凭着安亲王府和我阿玛的襄助将来必不可限量。”

闻言,莫说是茗烟就是我也禁不住自心底泛起一阵冷意,这里果然是个人情冷漠的地方,青梅竹马固然没有好结局,可人心谋算若连自己的子女都要算计进去,还讲什么礼义廉耻?一个个成日里带着虚伪的面具过活也就罢了,却还要扼杀鲜活生命的希望,当真可恨!

肩胛传来一阵凉意,茗烟强压哽咽在我怀里哭得凄凄惨惨,我却无从劝起,这是紫禁城不是故宫博物院,我不能带她自由离开,只能给她片刻温暖,然后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命运的安排,无计可施的无力感让我亦湿了眼眶。

“茗烟,有的时候残缺也是一种完美,鄂尔泰离开时应该是幸福的,为了你们的夙愿他努力了、尽心了,这份爱他会带到云端默默守护你的。”将茗烟扶正,我抬手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他不会愿意看见你如此,他希望他的茗烟始终挂着爽朗的笑意,当有云朵飘过时他会知道你是快乐的!爱就是希望心里那个人幸福快乐,而不是因为自己陷入悲苦之中。”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茗烟缓缓起身环顾四周,口中喃喃自语竟是纳兰容若的词,“表哥,我们在这里体味人情冷暖,只道人心无端,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可以真心以对的,却又是一场空梦。紫禁城原来当真不能有真情、真心的,心字成灰、心字成灰,到如今才明白纳兰想要说的是什么,也才明白为什么他会英年早逝,当真是生无可恋。”

“茗烟!”我将她紧紧拽住,只觉得若是放手这个年轻的生命就会瞬间消逝,“不要做傻事,想想你的阿玛、额娘,想想疼惜你的人,纵然天下弃你,还有我不是吗?”

茗烟怔怔看向我没有说话,僵直身子固执的保持着去势,而我亦是固执地紧握她的手臂,僵持许久才听她一声哀叹,“表哥,我不会寻死觅活,待选秀女出了意外母家是要问罪的,更何况这里面还有安亲王府、宜妃娘娘和表哥的体面,茗烟虽然骄纵嚣张却也识得进退利害。”

“谁与你说这些了?!”我气急败坏的将她带到身侧,“体面算个什么东西,你若死了谁获罪与你何干?人若不自己爱惜自己,又怎能让别人爱惜你?!活着是最为艰难的,鄂尔泰带着你的爱离去,你活下去就是对这份爱最好的守护,不然谁会记得曾有这样一个人来过世间?谁会记得尸骨无存的鄂尔泰是个什么人?!你希望他变成草原上的一缕孤魂吗?!”

“我……”茗烟吃惊的看着我,再说不一字半语,眼眶中涌上层层泪花,“我……不想嫁,真的不想嫁给八阿哥,不是因为他母家卑贱,只是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我好想他,好像再看看他的笑脸,他离开时我不能相送只能望着天空祈求平安,他中伏淹没在乱军之中时我却在京城取乐嬉戏,如今他身死化灰我却连个祭奠的地方都没有!不能光明正大的哭泣,不能身着素犒送他一程,反而在这里谈婚论嫁?!”

“茗烟,若实在不想嫁不要勉强自己,表哥去和额娘说定会让你如愿以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脱口而出只想尽自己全力让这个还懂得真情的表妹脱出苦海。

“没用的,这件事他们也不是议了一两年了。”茗烟抬手用锦帕擦拭泪水,稍整妆容缓缓说道,“原本可能还想着促成你我二人的好事,但见这几年八阿哥圣眷正隆又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安亲王与裕亲王原本就有些个渊源,如今两府一拍即合,这事已无转圜余地,不然姑母也不会在大选之前就与我说这些。表哥,茗烟谢谢你的好意,有你这句话茗烟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心疼我就够了。”

“今日里能与表哥说这些话,心中所压种种也算有了出处,人也轻松了许多,我不会轻言生死,请表哥放心。我……始终都是紫禁城中骄傲的郭络罗茗烟格格不是吗?!”说罢俯身道了万福转身离开,“表哥也早些回去吧,这里太过寂静不适合有心事的人。”

“茗烟,若你愿意我可以请旨赐婚,做我的嫡福晋等你重新找到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表哥再安排你离开。”我紧追几步轻声说道,“敢不敢与我一起赌一次?!我也不想自己任人摆布。”

茗烟垂下眼眸沉思片刻,“表哥,兹事体大可容我想想?”

“好。”我嘴角浮上笑意,“我等你,只要你愿意,表哥倒乐意为你疯一次!”

茗烟若有所思的向前走去再不曾回头,脚步细碎背影孤寂,而那张讣告禁不住晚风轻拂终是落入池塘,晕了颜色化进水中再无半分痕迹。回首望着暮色中的擒藻堂,没来由的笑起来,渐渐收不住笑意,那朗声大笑惊起归鸟无数!赌一次又何妨?我倒要看看皇阿玛会不会给我这个恩典!改变历史又何妨?我本无形,去留不由人!

“重来对酒,折尽风前柳。若问看花情绪,似当日怎能彀。休为西风瘦,痛饮频搔首。自古青蝇白壁,天早已安排就。”我冲着黯淡夜空大声说道,“老天爷,咱们赌一把如何?!”

忽听身后异动,我眼光一凛,冲着暗影喝道,“谁?!做什么鬼鬼祟祟!”

作者有话要说:&!--ove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