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板凳龙(1)

其实,每逢市日,街上好玩的东西也不少。比如看“西洋镜”,咚锵咚锵,咚锵咚锵,你贴着那个大木箱往里看活动图画,不光看得味道,听得味道,p股后头还往往拱着一批人头,拱得你身子直痒痒,你连放个p也三分神气。当然,“西洋镜”是稀罕物,街上不常见,但糖塑、米塑,倒是每市都有的,玩它们也有趣。你在现场,可以让师傅给你捏一个狗,或捏一个孙悟空,然后你高高地举起来在街上走,一边喊:“狗!狗!”或高喊:“孙悟空来了!孙悟空来了!”这样,一街两行的人,都会拿眼睛看你,特别是其中的小孩,有的说不定会跟在你p股后头跑,有的可能会缠着父母叫:“我也要!我也要!”这多体面呀,而且,你玩腻了,可以将“狗”或“孙悟空”给美美地吃掉。的确,看“西洋镜”或玩糖塑、米塑,都得花钱,这对来自山区的小孩来说,是个奢望,但山区小孩也有好玩的去处。他们熟悉街道的,就沿街去捡香烟头或香烟壳,初来的,作家长的往往抽空带他们去海埠头,看看船,看看潮水,看看空中飞翔的海鸥,有时间的话,还让他们在海埠头附近的沙滩上追挖各色螃蟹。而来自乐清湾沿岸的小孩则正好相反,他们很少见过清澈见底的溪流,所以,作家长的,每每会抽空领他们到桥头溪滩,先看一会耍把戏或杀狗,然后让他们在附近的小溪里玩水,并捉鱼逮虾。实际上,不管是从山里来的孩子,还是从海上(边)来的孩子,他们还有许多玩法,别的不提,单单学着吆喊生意,就够有意思了,比如卖麻糍,你可以尖着喉咙喊:“麻糍,虹桥麻糍,好吃险诶!好吃险诶!”又如卖馒头,你可以拖腔带调、怪里怪气地喊:“馒头要不要哦——馒头!馒头要不要哦——馒头!”

“好!好啊!”

天后宫坐落在芙蓉街西入口。不知是什么时候,它所供奉的天后娘娘让人给毁了,里头空落落的;而且,宫内的几十根廊柱和戏台的台柱,也一律光秃秃的,找不到任何对联文字。它长年不做佛事,了无香火,倒是常常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演戏、放电影几乎长年不断。它成了当地人向而往之的精神乐园。

周达庚是讲言情故事的高手

摇动木偶令他打筋斗

芙蓉人日日和这样的江山亲近,呆人也带了三分灵气,灵人就带了三分怪气。这里说的“怪”,是扬州八怪的“怪”,取褒义,意谓有个性。

1968年,人家造芙蓉中学的反。

贫下中农选派出代表,成立委员会,进驻并管理学校,于是,学校里的事情,一切由“贫管会”说了算。校领导和出身不好的教师靠边站,而教师不够,就抽调个别“根正苗红”的小学教师补充。从此,学生们用不着学文化课,一边读《毛主席语录》,唱毛主席语录歌,一边参加农业劳动,而上课时,领头的叫:“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大家便齐声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领头的叫:“敬祝林副主席(指林彪)身体健康!”大家便齐声喊:“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贫管会”最怕中学生忘本,除了作革命传统教育报告,还特意组织了一次“忆苦思甜”活动,台上请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讲话,台下让全体中学生吃野菜、糠饼。当时,许多同学,也包括我,觉得此事很新鲜,便争着吃野菜,还吃吃地笑。“贫管会”负责人看见了,便大声地喊:“大家严肃点,大家严肃点,要讲无产阶级感情!”我们便真的严肃起来,但事后却偷偷地吃带来的饼干。

经历了上述三次不同方向和性质的造反,芙蓉中学变得“三不像”:不像学校,不像农场,不像放牛坦。学校的教学设备及图书档案均遭毁坏,教室、寝室的窗玻璃几乎全军覆没,而学生大量辍学,有些班级,全班只剩下20来人。校园里原先种着许多芙蓉树,每当秋季,树上热热闹闹开满了花,而这些花一日三变,早晨为白色,中午为粉红色,傍晚为深红色,远看近看都很漂亮。然而,现在谁都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花,而不少芙蓉树却莫名其妙地死去。

自然,芙蓉中学落到如此境地,这是“文化大革命”造的孽。然而,也恰恰是“文化大革命”,它却让芙蓉中学分享了造反的胜利果实——两年之后,芙蓉中学“复课闹革命”,遂办起了高中。

其实,芙蓉中学一边造人家的反,一边自己造自己的反,更让人家造自己的反;一边停课闹革命,一边复课闹革命;一边革文化的命,一边却兴办高中……这些事确实说不清楚。

这真是荒唐时代懵懂多啊!

张昂老师

在芙蓉中学,张昂老师是一位个性怪怪的人。我与他同事四年,相处得很好。他许多表现确实很糟,但他活得很自在,很快活,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我也很欣赏。

张老师个子很高,头发披肩,眼袋比拳头还大,脸上肌r松得常常会抖动。他有个习惯,思考问题时,眼睛总爱往右上角翻,所以,他的眼睛左下角常常露白,样子很可怕。他c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嗓门很高,大家遇见他,总爱学着他的腔调与他打招呼,但学得不地道,怪里怪气的,他常常被逗得呵呵笑。

张老师单身,很孤独,不爱说话。他似乎很忙,与他聊天,话永远不会长,没聊上几句,他拔腿就走。不过,他听你讲话时神情很专注,常常盯着你看。

张老师哪一年调进芙蓉中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当时他是全县工资最高的一位老师,以前在柳市中学、乐清中学教过书,再之前,他作为右派分子,在龙泉某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有关他的身世及人生经历,很少有人了解,你想了解也枉然,因为他反对别人提起他的往事。如果有人问起他的身世或人生经历,他总是一脸不高兴,唬下脸,眼睛瞪得大大的。

听说,张老师是四川成都人,出身大户人家,13岁成亲。他的父亲会抽大烟,但却不让儿子沾染,一日,张老师偷偷抽了几口,让他老婆看见了,他老婆便将此事报告了公爹,结果,张老师受到了一顿训斥。张老师觉得丢了面子,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一走,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转四川老家!

他离开四川后,考进了南京国立美术学院。解放后,就当了一名美术教师。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上述这些内容,皆是传闻,其真实性很不可靠。但谁都这样说,这样传,并且,大家津津乐道,说起来没完。

我自然也这样说,这样传,不过,我们大家对张老师都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神秘,说说他很有味道。

张老师很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很喜欢他。他不修边幅,爱穿一件破旧的蓝色长衫,孩子们碰见他,总爱拖长声音,齐齐喊:“张老师——”他也总是拖长声音,笑着甜甜地回答:“嗳——”并常常随手抛几个硬币。每逢此时,孩子们便一哄而上,笑着吵着,乱作一团。

我觉得这个时候张老师最幸福,脸上堆满了笑。

张老师与我同住一幢楼,他住楼上,我住楼下,上下房间正对着。从早到晚,我没感觉到楼上有什么异常声响。听说,夜里他将小便直接n进塑料壶里,翌日清晨起来,待给塑料壶拧紧盖子后,他便握在手中,把它当作哑铃而上下左右地甩,直到自己甩累了,才将塑料壶送至厕所,将里头那些已经变了颜色的东西倒掉。我认为,这是瞎扯,无法可信。

不过,张老师的房门整天关着,除了我和另一位青年教师夏胜天,谁叫门他也不开。他的房间很零乱,遍地狼藉,地上、床底下全是大大小小的颜料瓶子,人进去,很难下脚(为此,20年后,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儿子报考中国美院)。但他作的书画,贴在墙上倒很整齐。他的书画,观赏性不强,艺术水平不怎么高,但却很有个性,有它自身的语言和意趣。我和夏胜天或单独或一起进去,与他谈的都是书画,我们算是知音。有时,他高兴起来,拿出小瓷杯,用两根手指擦擦,斟上白酒,让我们也喝几杯。我不敢,总是推托掉,而夏胜天不嫌脏,偶尔也喝一点。奇怪的是,他酒喝得再多,也不发狂,反而时常发呆。

芙蓉中学两题(3)

我那时在偷偷地练写小说。一天,我敲开了张老师的房门,将一篇小说送给他征求意见,他看了,毫无客气地说:“这小说肯定发表不了。”我说:“为什么?”他盯着我不说话。我说:“没关系,你说呀。”他才严肃地说:“没有特色。”

没有特色,就是没有个性。

张老师这个批评,对我启发很大。从此,我写小说,开始注意凸现自己的特色,追求艺术上的个性。创作实践证明,个性就是魅力,我追求个性,是追求对了。

在日常交往中,我发现,张老师是一位很执着和工作责任心很强的人。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曾专此写过他的一篇文章,题目为《瀑布性格的人》;现全文抄录如下:

许多人都说芙蓉中学的张昂老师“唐”(荒唐),爱用笑声来补充自己对他的看法。我也想说说张老师。

我只想提一件事。

那是1977年的夏天,在柳市旅馆,县业余文艺创作会议在那里举行。清江区去了三人,除了张老师和我,还有一位搞演唱的青年。会议剩下最后一个议程了,各区要表表决心。其时,正值中午,天很热,代表们都在澡堂里淋浴;我密密地摇扇子,还是热得糊涂,也想瞅个空去淋个痛快。偏巧这时,张老师找来了那个青年,叫住我:“你写《决心书》,他来念。”我怕写不好稿子不体面,就说:“我不熟悉情况,你俩商量去吧。”“岂有此理!”不料张老师瞪出眼珠,鼓着肥嘟嘟的腮帮道:“搞文学的不写,谁写!”他见我愕然,便仄着脑袋,乜斜着眼睛急急想了一下,接着说:“也好。你改,他写,他念,我参谋。”瞧他这副模样,我和那位青年噗哧笑出声来,可马上又收住,偷偷地看他,只见他用手撂撂长发,伸伸脖子,无可奈何地说:“别笑了,快写吧,否则,清江区会塌台的。”就这样,《决心书》硬是让了出来。当天下午,当那位青年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了发言的时候,张老师一反常态,低下头笑了,笑得那样甜美,以至将笑肌层层推出,脸上涌起了红潮。我也会心地笑了。会后,我问他:“张老师,你回去以后准备创作一幅什么画?”“瀑布!”他抬起右手,把手掌往下压,亢着喉咙道:“一泻千里!”我很快想到大龙湫、中折瀑、罗带瀑,又很快想到他身上去。是啊,他不正是一位具有瀑布性格的人吗?瀑布一落千丈,勇往直前,而他对自己的工作执着、热情,一往情深;瀑布形态多姿,或白练状,或云烟状,或飞花状,各具神采,而他感情丰富又难以捉摸,或淡泊近于冷酷,或热烈近于失常,别有超人风度。

的确,许多事情可以印证,张老师是一位具有瀑布性格的人,说他“唐”,这实在是一种误解,一种偏见。听说,他已退休,搬出校外住了,不知怎的,我深深地为他的晚年担忧。他没有亲人,而又被笑声包围着,难说不会在笑声中谢世。我想,终身让人误解,那是人生最大的悲剧。我希望母校的师生能正确地理解他,抛弃偏见,尊重他,让他摆脱人为的厄运,像一位正常人一样去学习,去生活。

张老师退休之后,租住在下街应某家。听说,他依然很忙,天天呆在屋子里画画、写字。

我于1984年4月由芙蓉中学调进县委办公室,从此,我与张老师就基本上中断了联系。一天,我下乡经过芙蓉,便顺便去拜访他。来到他的住处,他的房门锁着,人不在家。我正要离开,偏巧他回来了。我原以为他打开门锁进屋,可万万没有想到,他却来到窗前——窗户开着,窗框很大,它分上下两格——只见他双手抓住窗框的横档,吊起身子,一晃,就将自己整个儿晃进了房间。他在里头向我招招手,让我也“晃”进去,无奈,我也只好仿效他这样做了。

其实,这一抓一吊一晃,很费力气,也很危险,弄不好,会摔断背脊、大腿什么的,何况,张老师快70岁了,手脚笨拙,他这样做,太冒险了。但张老师却毫无担心,反而觉得很好玩,他见我也这样做了,很高兴,也很得意,乐得呵呵笑。他告诉我,这是他发明的最有效的锻炼身体的方法,退休之后,他一直坚持这样做。

那天,我与他交谈了什么,现在全忘了,但我俩进屋子、出屋子,均不是从房门走的,而分明是从窗户“晃”的,这情景我怎么也忘记不了。这确实太离谱,太刺激,太有意思了。的确,张老师的心态完全是一个顽童的心态啊!

难怪有人都在传说,他经常拉着小提琴,吱吱吱的发响,希望找到一位18岁的姑娘作伴侣。

其实,张老师要找一位18岁的姑娘作伴侣,这不是他的错,错的是他的心态。他认为自己永远年轻,而在他的心目中,世界永远充满了爱,充满了跟琴声一般美妙的欢乐。

前天,我给在芙蓉街的同学朱景福打电话,从他的口中得知,张老师在五年前(2000年10月8日)就病逝了,享年86岁。我为此感到震惊和惭愧。的确,这些年来,我糊里糊涂,不知到底忙些什么,竟把张老师给忘了!他病重期间,特别是在他弥留之际,我没有前去看望他,而在他西去天国时,我没有送别他,也没有向他道一声珍重,这太不应该了,太不近人情了!

我不知道张老师在临终时有没有想起我和夏胜天,但我可以肯定,假如那天我们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我和夏胜天都是他的同事,更是他的知音。夏胜天20多年前离开芙蓉中学,后来一直在萧山工作,我想,张老师病重期间,他恐怕跟我一样,一无所知,因而也就没有去看望张老师。这真教人慨叹啊!

芙蓉中学两题(4)

听说,多年以前,张老师的女儿曾千里迢迢从四川赶到芙蓉来看望张老师,可张老师态度漠然,说什么也不肯回四川老家看看。他临终时,我不知道他的四川亲戚,包括他的那位女儿,有没有赶到芙蓉来看望他,并最后与他告别。

张老师逝世后,他的书画和提琴不知道有没有保存下来,但愿它们没有同其他遗物一样,被一把火烧掉。

在芙蓉,张老师没有任何亲人,他客死芙蓉,埋葬在芙蓉,将永远地孤身自守了。然而,有个人会常常想起他,这个人叫倪蓉棣。

2005年7月27日于乐成马车河

高滩背(1)

高滩背是芙蓉人引以骄傲的一方乐土。说到芙蓉的海,说到下海的事,说到下海的快乐,说到下海的种种故事,芙蓉人都不能不说到高滩背。完全可以这么说,一个不知道高滩背在哪里的人,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芙蓉人,而一个不熟悉高滩背情况的芙蓉人,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热爱芙蓉的人,至少不是一个地道的下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