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被浓浓的雾包围着,眼里也蒙了一团浓浓的雾,连方向也辩不清楚,好在太阳也在慢慢升起,到雾完全散了开来时,他眼眶里的泪也完全蒸发了,嘴唇紧抿着,又是一脸谁也拿他没有办法的倔强。

似乎他就是被这一股韧吸引了。

合川家中比不上梁家地大业大,加之本身就是口无遮拦的性子,他的语气里便带着三分的酸涩和讥诮,“你不想要老婆,我倒想要。可惜没人替我张罗。而且,说不定你阿娘还替你寻了一个美人呢。”

她做活很勤,身板也壮实,一个女人能顶一个壮劳力,地里活弄妥当了,还能兼顾着家里,谁都要说她一声贤惠,她丈夫铁成却总对她不屑一顾,说她吃起饭来跟个饿了好几天的男人似的,又说她就像一头只知道干活的牛。

那一回,他只知道她做了一百零二双鞋。一百双替梁家的佃租,剩的两双,一双给了梁三公子,一双给了柳嫂,是感谢他们帮忙。

水杏让他去玩儿,去睡,他总不乐意,哪怕是什么都做不了,也要在她边上,好像就这么伴着她,也能够减轻她的负担似的。

小满负了气想,这辈子他都没法子不讨厌她。

她一抬头,高玉芝反倒是一怔。

水杏一呆,有些难过似的垂了眼。

水杏僵硬地缩回手,小满哭得够了,看着地上老于的尸体,又开始自虐似的咬起自己的嘴唇,很快那红艳艳的小嘴儿就破了皮,好像吸了血一样惨不忍睹。

她的小弟弟桃生,只在世上活了八个年头,就是小满如今的年岁。

老于走了。

水杏靠墙壁坐着,一点一点拆着旧衣里的棉花。

这一年是太冷了,往年的棉衣都不够保暖了,不得不重新填充。

也许是冷,又或许是因为饥饿和虚弱,她的身子瑟缩着,动作也有一些迟缓,连他推门进来,她都隔了好一会儿,才抬了头。

一迎上了她的目光,小满心里一紧,立刻又扭过了头去,故作轻快地大步走到了里屋。

小满低头坐在床沿,眼睛忽然瞥到了扔在床脚边上的黑乎乎的东西。——是她刚嫁过来时做给他的,沙包和毽子。

他说自己不欢喜,也从不爱惜,玩了几次就随手一扔,现如今蒙了厚厚的灰,早已不成了样子。

好像一直这样,不管她为他做什么,他都是,既不欢喜,也不爱惜。

他就这么盯着,不知道哪一根神经被触动了,鼻子一酸,视线复又模糊起来。

突然怀里一热,小满一抬头,眼泪顺势着流了下来。

水杏把汤婆子给了他,好像知道他不要看见她一样,立刻就识相地走。

小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汤婆子站了起来,“等一等。”

她顿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的眼泪,心疼,又是无奈。

小满好容易止了哭,哽咽着张了张嘴,第一遍,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心里轻轻说,我错了。

然而,他满脸是泪地看着她,出口的却是,“快点拿走……我不要……”

水杏一怔,红了眼圈,也不再理他,慢慢走了。

这天晚上,落了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一场不合时宜的雪,因为并没有丰年可兆,而只把本来就冷的天变得更是如同冰窟。

小满蜷缩着身体,手脚心口都像被冻结了似的冷,在被窝里辗转大半夜,始终不能入睡。

迷迷糊糊,终于睡过去时,在梦里,却被一股未知的力量牵引着到了河边——那一条,曾经淹死了哥哥大春的河。

脚浸到冰冷的河水里,他抖着,分明不想再往前走,身体却被那股力量操控了似的,怎么样也停不下来。

冰冷的河水慢慢没过他的脚踝,然后,没过膝盖,腰际,水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即将没到脖颈时,大春的脸陡然从水底探了出来。

那一张脸,已被河水浸泡得肿胀变形,那双往日痴傻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满,神情逐渐扭曲和狰狞,突然,大春伸出一只手来,死命地把他的头往河水深处按。

小满拼命挣扎,却只是徒劳,无论如何挣脱不得,大春死死按着他的头,而脚底下,还被水草缠着,小满大哭着醒过来时,满身满脸都是冰冷的汗。

这梦太真实可怖,他用力抓着枕头,还是不停不停地哭,整个人都紧裹在被子里,也还在抖着,害了癫病似的停不下来。

感觉到有一只手覆上了棉被时,他的身子立刻僵直起来,“不要,不要……”。

那只手,并没有放开,迟yi了一下,却隔着被子,轻轻来回安抚地摸着他的背脊,慢而且柔地,带着某一种他所熟悉的温度。

慢慢的,小满真的平静下来,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似的,从被子里一点点地把头探出。

蓦地对上了她鹿一样柔和的眼睛。

他喉咙一紧,又哭出了声。

水杏揽过他的头,轻轻抱住他,闻到她身上那一股久违了的温馨的气味,他立刻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攀附着她,哭得更加厉害。

突然有凉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他抽噎着抬头,才发现她竟是也哭了。

“我错了……”他哭着说,还抬起手来,要想替她拭泪。

水杏流着眼泪摇头,把他抱得更紧。

小满在她怀里,呜咽着又重复了一遍,“我错了……”

两个人,好像树干和寄生的菟丝藤似的紧密缠抱在一起,直到彼此的泪和汗全混成了一团,却都不愿意,也不舍得放开来。

小满突然如同梦呓般地开口,“阿哥……也是我害的……”

水杏身子一僵,男孩伏在她的怀里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锥子,直戳着她的心窝,“那天,是我……骗他去了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