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那一行人多,耽误了些时间。”胤礽接过梁九功递上来的杯子喝了口水说。

当天下午,康熙入大红门内行宫,未换下骑射服就去了校场——看儿子们上骑射课。难得有这比皇宫内更好环境的校场,康熙便令谙达也随行。

“谢娘娘,那奴才就静候娘娘了。”

“二哥何必多礼。多日不见,二哥倒是越有精神了。朕听说,前些日子你府里诞下一麟儿。可有赐名?”

“梁九功,外头怎么回事?”

纵使百般不甘愿,胤礽也没办法。他阿玛正拉着他询问物价。久而久之,胤礽便找到乐子了。因为他现卖东西的人看着康熙开口,便是喜笑颜面。只见康熙只是问完了就若有所思地离开,便是掩不住的失望。每当看到他们失望的表情,胤礽心里的小鼓就在止不住欢快地敲着。

康熙摸摸鼻子,是他醉心于算计假期,“平身。”

出了月华门,见几个奏事太监捧着一堆奏折和印片站在月华门外。康熙微恼,他怎么就忘了这回事。每日的奏折是由奏事官在凌晨两点钟就递给奏事太监的,再由他们递送到自己面前。而有些奏折在御门听政之前就要下达旨意的。

一旁侍候的梁九功抬眼望着康熙的侧脸,硬着头皮上前为他满上一杯茶。内心哀叹道:主子的表情是越来越诡异了。

他放下右手,把额头压在书上。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感受到头疼稍缓解了些,喉咙又酸疼得难受。拿起桌边的一杯茶饮了口,靠在椅子上歇息了一会,昏昏沉沉地终于睡了过去。

“谢皇上关心,臣妾恭迎皇上。”皇贵妃垂着的手紧了紧,恭敬地行了个跪礼。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胤礽用余光瞥了眼皇贵妃脸上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勾起一抹讽刺的笑。直至出了承乾宫瞥见远处的四阿哥才朝他点头示意。

“娘娘,您的手……”

“无碍。”皇贵妃瞥了眼手指上红肿的水泡,说道。

“娘娘,您何必置气呢?翊坤宫那再怎样,也不能压您一头啊。”

“哼,她怎么就不能压本宫一头了?她是满洲镶黄旗,我佟家不过是个汉军旗。这能比么?”皇贵妃言及此,语气已是有些冲。

“那老爷不是已经上折子了吗?”

“请入满洲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一个多月了,皇上迟迟不肯抬旗。本宫能怎样?”皇贵妃胸口起伏得厉害,显然是气结了,突然她按着胸口蹙眉,把一旁的嬷嬷吓了一跳,抚着她的背道:

“娘娘,您怎么了?”

“还是老毛病。”皇贵妃平复了气息,感觉胸口没那么闷了才舒展了眉头,“罢了,本宫这身子,还能过几年呢。如今皇上与本宫也疏远了,本宫不能为佟家打点什么,至少也得给四阿哥留条后路。”

“可……”

“勿要再言,本宫这身子,还能再生一个吗?”皇贵妃抚着胸口疲惫地说。

正殿外头,四阿哥冲身后的苏培盛抬抬手,沉默地抱着宠物狗转身离开。

近一个月的时间足够马奇来回京城与长沙一次了,

“爱卿一路辛苦了。”康熙不咸不淡地稍做安抚。

“奴才为朝廷办事,岂敢言辛苦。”

“爱卿此行有何结果?具奏来报。”

“奴才到访当地百姓,众人皆言张朝珍到任未久,却作恶多端。奴才又实情勘察,得知其对所属地方,盐引、钱局、船埠,无不搜刮勒索。甚至在汉口市肆招牌,也按数派钱,吞为己有。今奴才已将其押解回京,听候大理院审判。”

“张朝珍所犯罪依律论处该当如何?”

“依律论罪,应处以绞监候,另案内应追缴银两,交与户部,供拨充兵饷所用。”

“如此。”康熙微蹙眉,所谓的绞监候便是死缓,“便依爱卿之言吧。”

遣走了马奇,康熙眉头不见舒展,他每日批改的折子里有多少弹劾的,在京和各地的御史的参本不计其数。满朝文武,京官牵一动全身,地方官天高皇帝远。御史弹劾的贪官污吏不过是沧海一粟。

试问历代皇帝谁不想要一只务实高效又廉洁的官僚队伍。可“贪念”是人最基本的七情六欲之一,就是“六万贪官人头祭”的朱元璋也杀不尽这些蛀虫。而对康熙而言,朱元璋的“暴政”他多少很不认同。

其实通过身体原主的记忆和他所用之人多少可以看出身体原主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似乎寄希望于意识形态,希望有一批品行好的官员辅佐左右,也格外厚爱那些知书达理的文人。可现实就是文人也免不了贪念,甚至较常人更甚。

而另一方面,纵观历朝历代,如今官吏所取月俸可谓是少到可怜,就算是在京二品大员,月俸也不过百余两,品级低的更是不堪入目。所以做清官也不容易啊,很早之前御史赵璟便有上奏言月俸不足平日所用,若不取自百姓,势必饥寒,循序往返,必是禁贪愈贪。只是康熙当时尚未亲政,朝政大权不在他手上,折子便压了下来。如今他再想起这回事不过也是因为这些贪官污吏。

今日一看当日赵璟之言的确有理,所谓“俸禄不增,贪风不息,下情不达,廉吏难支”,便是后世常言的“高薪养廉”。但这养廉的银钱从哪来?国库是不可能支出如此庞大的数额的,加重赋税更是要不得。

如此康熙不免打起了耗羡的主意,所谓耗羡,便是火耗和羡余的合称,火耗之征多用于弥补散银熔铸成银锭时的耗损,而羡余多用于弥补地方经费,这其中也包括打点上司的私用。

二者皆是属于州县地方官的私征,征用之后也完全归于地方,不用上交国库。既是私征,那便无定数,征收多少完全是地方官吏自行定。如此一来,多数州县便无限制地增加耗羡的征收,加重百姓负担。耗羡之制度延续近千年,其弊端诸多,先帝也有意废之,但终究成效不大。

倘若用这耗羡的银两用于养廉之银,不可谓不是一种办法。如此想着,康熙便迅走到御案前开口道:“梁九功,碾磨。”

提笔展纸洋洋洒洒写了几张纸,“养廉”制度的雏形初现笔端。康熙心知动摇千年之久的耗羡制度非一朝一夕,而他今日所思之策也多有漏洞。倘若此刻拿出去,满朝上下反对之声必是此起彼伏。此时康熙也需要一个为他出谋划策之人,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已是全暗。还是招来了太子。自让太子阅卷那日起,康熙便开始时不时在太子下学后召他来南书房,虽只是就一些政事询问他的想法却不采纳,但已有让他接触朝政之意。

此时太子坐在康熙身旁,眉头深锁看着宣纸。康熙撑着头侧目看他板着脸严肃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可笑,便伸出一根手指头戳戳他婴儿肥未消的脸。胤礽好似习惯了一般,只是稍稍抬眼望了眼他,见他无事又低下头。康熙心知可一不可再,每日一戳便够了。

胤礽此时却是很无奈,他知道皇阿玛喜欢在他脸色上下其手。他是父亲,做儿子的当然只有“忍辱负重”的份,但也不至于每天都欺负他吧。

“皇阿玛,倘若这耗羡用于'养廉',该当如何分配?”

“朕以为该当交予各省衙门分配,并令各省将分配额数每月上奏户部批审。”

“皇阿玛之意可是……要将这耗羡充公?”胤礽的语气已经稍带迟疑。

“然也,若不将之充公,如何分配。”

“可这耗羡自古便是所属州县地方官,若是充公,恐各地皆是反对之声。”

“朕当然考虑到了,但这耗羡制度自先帝便想废了他,朕虽也有此意,但若废除,熔铸银锭耗损从何补给?”康熙顿了顿,抽了抽嘴角,有些不自然地说,“虽然朕不想承认,但事实即是户部每年拨给地方的办公经费远远不够。朕南巡沿途一路察看,一州县上报朝廷的正职官员不过百余人,但实际办公的最少也有三四百人。这些多余近几百的胥吏,不在朝廷放俸银的范围内。那他们的俸银若不从耗羡中提取,又从何而来?”

“既然废除不了,那就移做他用?”

“然也。”康熙伸手拍拍胤礽的肩膀叹了口气,“朕知道此令一出,必起轩然大波。但朕也要试试,惩治贪官污吏要用律法,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

康熙又低头看看胤礽若有所思的样子,将手伸到胤礽背后,轻轻拉拉他的小辫子笑道:“勿要过虑,用过晚膳么?”

胤礽的小鞭子粗细跟康熙差不多,但因为他头软得很,康熙觉得很好摸,便时不时拿在手里把玩着。这边康熙玩得开心,胤礽却不敢乱动,他的小辫子还在康熙手里,生怕一不小心就让康熙把它们扯掉了,僵硬着脑袋答道:“未曾。”

“如此胤礽便留在乾清宫陪朕用膳可好?”康熙依旧兴致满满地缕着胤礽的尾。

“儿臣遵旨。”

虽说是两人一起用膳,但吃的完全不是一桌菜。宫中吃食都有明确的规定,康熙有他专用的灶炉,专门用于做御膳。胤礽有他专用的灶炉,专门用于做太子的膳食。不同人根据地位的不同,膳食又有等级,断不可逾越。平日里所谓的赐御膳,赐的也不过是康熙动过筷子的吃食。康熙断没有让人吃他用过的膳食的爱好,便从未赐过谁御膳。

一餐饭吃得是悄然无声,除了多了几个人,康熙没觉得跟平时有什么不同。挥退了膳食吩咐胤礽好好休息便让他回毓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