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理如今褪了当年火气,居然也懂得惜物,不再会傻呵呵烧书了。可这得理不饶人的脾气,却根深蒂固。

唐糖往一旁偷眼睨去,果然,榻尾地上老老实实俯跪着的这个,不正是那位趾高气昂的大人?

她心中还在哀唤,窗边那位大人早换回之前那副欠多还少形容,半天从鼻子里低低冒了个“哼”来,这就算是给她的回应了。

人生真是潮起潮落。前天的这个时辰,唐糖还在琢磨这诗有失工整,意思也未免以偏概全……然而这会儿,距今晨天不亮她敲开纪府大门还不满六个时辰,她已然同这位纪二公子拜过了堂。

纪方点头:“这个自然。大理寺此番将三爷遗物押得这般久方才送还,您又不在场,我唯恐疏漏,清点得格外仔细。”

纪理点头:“不是裘大人送来的?”

纪方心中愈了然,这定是哪里出了岔子,便心急起来:“来的是个姓朱的推丞,我问过他,说是裘寺卿前日派裘大人公出去了裕州,二爷,哪里不妥?”

纪理眉心紧着:“昨夜我去过南院,少了一件。”

纪方思忖二爷怎的昨夜睡前不说,不免有些紧张:“朱大人送东西来时,还附来一份清单,由我亲自一一核对无误。况且藏书阁那间暗室十分隐蔽,外人无人能入。”说罢立时自袖囊之中找出那页清单,交与纪理。

纪理细细查阅,眉头愈紧了。

纪方揣测:“会不会……糖糖?”

纪理直接摇头:“哦,不是糖……小姐。是这单子上,原就少了一件。”

纪方十分讶异:“少的何物?单子上既是未列,二爷怎知……”说到一半,他现纪理正抬了眼审视自己,目光冷冽。

纪方身在纪府三十余年,何等的练达,他深知许多事不宜多问,忙笑回:“定然是三爷从前同您交代过的。”

纪理起先不置可否,过会儿终究轻轻阖了下,却道:“此事无须惊动大理寺,裘大人那里,亦不必去问。”

纪方不便追问他打算怎么办,只唯唯应下。

多日不往,衙门中自是诸事纷扰,这日忙到同僚皆散,纪理仍伏于案,直至天色微沉。欲回府时,他隐隐听见魏尚书那里尚且有低语之声,并不知来人为谁。

夜幕全黑之时,纪理方才打马抵家门,府门口却被一顶轿子给堵了。

他循着那束灯笼光亮便认出来,那不是魏尚书的轿子又是谁的?若不是非同寻常之要事,魏升鉴决不能这个时辰亲自登门。

于是匆匆下马,恭谨相迎。

纪方并不知门外等了这么尊神,奔出来时,二爷对着魏大人是一副欢喜面色,转将过来的脸色,便不尽好看了。

纪方瞪一眼这时候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步,阿步压低了声,委屈透顶:“二爷让小的先回的……”,纪方勒令他赶紧住嘴,此刻哪有推卸的道理,惟加倍小心为上。

魏尚书明来意,称是成日里公事缠身,早当过府来探望纪老爷子却不得空,且爱徒迅雷之势新婚的当日,他又偏巧身在乾州公干,身为老师,这杯喜酒本就当来补讨的。

纪理自是陪笑奉客入前厅,又让阿步前去祖父处通报。魏升鉴端了茶,犹拿他的学生打趣:“你这少主人倒好,燕尔新婚,撇下娇妻,不知方才又往了何处寻欢?”

纪方侍立一旁,想想亦有些奇,二爷骑马,尚书坐轿,一前一后出的衙门,二爷倒比他姓魏的还晚到一步,这究竟是去了哪儿?

纪方想起早间纪理问起的三爷遗物之事,暗暗忧心。

孰料纪理不动声色探手往袖囊之中一摸,竟掏出一小方锦盒来,淡淡一笑,面皮居然还有些腼腆:“恩师勿怪,拙荆嗜甜,总念念不忘永念楼的绿豆酥,学生散了值,方才便为她跑了一趟。”

纪方闻抬悄悄探看,整个人都呆了,二爷……没事罢?

魏升鉴听罢,了然大笑:“前几日我听同僚茶余闲聊,皆云纪大人此番是奉祖命娶了个娃娃亲,魏某还直叹我这爱徒一表人才,就算尚个郡主亦是绰绰有余,竟是委屈了。那一群不解风的朽木,殊不知人家原是青梅竹马,一往深,也怪我老头子多此一念!哈哈哈……”

纪理面含三分羞赧,只淡笑着将头轻摇。

纪鹤龄素不待见这位魏尚书,听阿步来传,气得吹胡子瞪眼,要他速速去回,就说他病容憔悴,且神昏智厄,恕不方便接待贵客。

阿步总算聪明,不曾原话照搬,不过纪理听罢,依旧眉头紧锁。幸而魏升鉴嘴上是称来探老太爷病,此行分明另有所图,故而也是不以为意,一笑而过。

魏升鉴不是一个闲人,他不是来看纪鹤龄的,自然也无暇跑来补讨什么喜酒。纪理挥退前厅诸人,专等着恩师表明此来由。

学生知会意,魏老儿便也无须赘,吩咐家人将他所带物件呈上。

魏升鉴的随从便将一个小型的雕花木箱搬到了纪理跟前,道:“这是我家大人给纪大人的。”

纪理不明其意,打量那小木箱子,又望望老儿:“恩师……”

魏升鉴捻须而笑:“为师亦是受人之、忠人之事,我将此物递到你的手上,便终算是物归原主了。”

纪理听罢更为犹疑,魏升鉴示意:“你且打开看看。”

纪理依轻轻揭开箱盖……

此刻,一只青花瓷盒就静静摆在桌面上,魏大人追问爱徒:“你看看,可是认得的?”

纪理将那青瓷盒望了一瞬,面色始终如常,缓缓笑道:“学生确然不识此物。”

魏升鉴笑得玩味:“当真不识?为师今日终日将它摆在书架子上,怎么,你难道竟是一眼不曾看到?”

纪理谦逊笑答:“当真不曾,还求恩师明示。”

魏升鉴将青瓷盒慢慢往纪理那厢推了推,忽而转了一副怒容,厉色道:“哼,是那裘全德欺人太甚!他在大理寺只手遮天还自罢了……他是欺纪府于今朝之中已失所依,人做天看,裘全德……他当真是岂有此理!”

纪理小心探问:“恩师,究竟……”

“我问你,令弟的遗物,他们大理寺可是扣留至今?”

纪理回:“昨日那边派了人,已然悉数送来了。”

魏升鉴怒不可遏:“悉数?他还有脸说是悉数?连圣上都已降下过旨意,已查知令弟乃是秉公查案期间,因刑部之疏忽错入地牢,故而着令大理寺严加查察此案中刑部当领罪责,并当善加安抚亡者亲眷……他裘全德倒好,不奉旨将刑部查它个底朝天,不去弄清楚那场断命大火之来由,反过来查自家人!死者为大,他不将令弟遗物好生归还纪府,扣下来打算做什么,问一问那些物件,当日可曾见着是谁纵的火了?”

纪理反倒只能劝慰:“恩师消消气,大理寺许是有自己行事的规程手续,故而归还的晚了些。”

魏升鉴指指案上青瓷盒,缓了缓气方道:“许多事你是不知道的,若不是有人了话,裘全德明年这个时候恐怕也未必将那些遗物送还纪府。不过,裘全德为查令弟,还克扣了一样……喏,便是此物了,你小心收好。”

纪理抚抚瓷盒,启了启唇,欲又止。

魏升鉴收起此前怒意,看看瓷盒,忽而笑得一脸诡诈:“也不知裘全德老儿扣下这青瓷盒子是何用意,呵呵,查案?他想是查案查昏了头!裘老儿向来板正,想是根本不明白这等风月之物的。唉,令弟其人……妙不可,唉,太可惜了,当真可惜。”

纪理亦低叹一声,嘴角轻勾,仿佛了然,却又像在赔笑,半天方道:“还请恩师替学生先谢过齐王。”

魏升鉴对他这机灵十分满意,探过手去,轻拍一把弟子臂膀,莫测高深笑道:“不枉齐王如此厚意待你啊。你只消记得,令弟区区遗物不足挂齿,死者已矣,齐王的意思,不过是想给府上留份念想。而齐王结好之意,却是对你这个人的。”